本文转自:文汇报
徐建融
因为爱读侠义小说和古典诗文,我从小就有四海之心和壮游之志,心中首选的旅游目的地则是泰山。但由于客观原因,在很长的一段时期内,足迹所及,仅止于杭州、苏州、常熟等上海周边的有限几个地方。诚如苏辙所言“无高山大野可登览以自广”,所以不足“以知天地之广大”,胸中的慷慨郁勃之气,亦无所以激发。
年考上浙江美术学院王伯敏先生的研究生后,有一笔可观的考察经费。在导师的规划下,分两次游览了河南、山西、内蒙古、北京、陕西、甘肃、新疆的诸多名胜。过去书本上“卧游”的所知所得,纷至沓来地变换成眼见为实,一时豁然开朗,始知天下之巨丽,自然、人文景观之宏富,真有不可穷尽者如此!
年参与了王朝闻先生总主编的《中国美术史》课题,考察经费更加丰厚。连续十年,每年暑假都是独自一人,一个挎包,一把水壶,一份文化部的介绍信,自行选择自己想去游览的地点。除贵州、广东、福建、宁夏三省一区之外,大陆凡有古迹遗存之处几乎都跑遍了!
年后,我的朋友圈已扩展至各地,此后的旅游便无须公费,只要我有意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所到之处,都有朋友们热情的接待,所受的待遇,比公费时更加优越便利。
但是,直到60岁之前,居然还没有登上过泰山!
山东是我到得最多的省份之一,途经泰山更是经常之事。自然,山东的朋友比其他各地也只多不少,而且有力者不少。但我当时的想法,就是上泰山实在太容易了,想上可以随时上去;既然机会有的是,那就把机会难得的地方先游掉再说吧!就像借来的书,必须抓紧时间先看掉;自己的书,放着以后再读又何妨呢?这泰山,仿佛就像自己家里的书一样,是一点也用不到急着去攻读的。等到明白登山与读书还是有不同的,却已经悔之晚矣。
不知不觉到了60岁,还没上过泰山,想想应该去登一回了。记得上一年,与几位朋友一起游黄山,除一位年轻的女经理穿着高跟鞋登山如履平地,令我钦佩不已,其他的几位男性,比我年轻得多,却大都气喘吁吁,有两位还躺到竹椅上雇民伕抬着翻山越岭。我虽不及那位女经理潇洒,却远胜这些“青壮年”的男儿。自觉相比于当年攀华山、上峨眉,精力似乎并未有太大的衰减。
但出乎意外的是,拟登泰山的当年4月,先与浦东的几位朋友出差杭州,公事完成之后略有余暇,便一起去登六和塔。我像平常一样,若无其事地健步逐级向上,到了第五层,可能因连续不歇的急步,突然接不上气来,一下子晕厥倒地,把朋友们吓得够呛。赶快背我下塔,医院抢救。我却清醒了过来,除浑身虚脱乏力外,与常人无异。当时并未引起重视,认为不过是一个偶发的意外。
6月,又在安徽朋友的邀请下游览采石矶、太白楼、牛渚山。海拔不过二百多米吧?不料登山未半,又一次突然闭气晕厥!几分钟后清醒如常,赶快回宾馆休息半天,又与无事一样。躺在床上,回想起登六和塔那一幕的旧景重演,不由心生狐疑。那一次是步子走得太急,这一次可是走走停停,边登临、边观景、边聊天而行的啊,怎么会晕过去呢?百思不得其解,好了伤疤忘了疼,便再一次任由它去,依然没有当一回事。
10月,秋高气爽,风日俱佳。便与临沂的朋友约定了过几天去登泰山。朋友不久即回复,说是已与泰安方面的相关人员联系好接待工作并安排好行程。我如约到了临沂,计划先参观当地的诸葛村、孟良崮,两天后再去泰安。在登孟良崮的时候,居然又有多次接气不上的不适感。有了上两次的教训,就再也不敢怠慢,每次不适,赶快躺下休息十来分钟让自己缓过神来。这样,大概有六七次的登登停停,用了几乎半天的时间,才到达海拔不过米的山顶。这速度,如果在当年兵贵神速的枪林弹雨中,肯定是非吃败仗不可的!所以,摩挲崖壁上的弹洞累累,我心情大减,再也提不起英雄主义的激情来。
回到宾馆,只觉疲惫不堪。回想起谢(稚柳)老以前给我讲过的“岁月不饶人,人是不能不服老”的教诲,不正是孔子所说的“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吗?“知天命”所以斗天之心息、之事止,“耳顺”所以胜人之心息、之事止。“人生易老天难老”,实在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年轻时身强力壮,所以不知天高地厚,误以为自己有无穷的力量,只要有坚定的意志,没有做不了的事;但岁月终究会让每一个人都认识到,自己的能力是非常有限的,尤其是上了年岁,更应该量力而行、急流勇退、息事宁人。许多事情,系年轻人之所能为,老年人就不要再参与了,尤其是登山之类的强烈运动。意志虽然可以战胜困难,但往往是以损伤自己的健康为代价的。方增先先生就对我讲过,他六十岁以后继续坚持登高的锻炼,竟把膝盖骨给损伤了,而且碍难修复。我把这一年的三次登高经历联系起来向朋友解说,决定泰安不去了,泰山不登了。朋友表示完全理解我的决定。
从此,登泰山就成了我永远的一篇“未游记”。
《庄子》说:“生也有涯,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矣。”任何人的生涯、精力都是有限的,而客观的世界则是无限的,所以,我们不可能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拥有。如果条件、能力许可,于不知者当然应求知之、未有者可求拥有;但超出了条件、能力范围,任其不知、未有又如何呢?如王安石《游褒禅山记》中所说:
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有志矣,不随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有志与力,而又不随以怠,至于幽暗昏惑而无物以相之,亦不能至也。然力足以至焉(而不至),于人为可讥,而在己为有悔;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其孰能讥之乎?
或以不知为知之、未有为拥有,如袁宏道在《题陈山人山水卷》中所说:
善琴者不弦,善饮者不醉,善知山水者不岩栖而谷饮。孔子曰:“知者乐水。”必溪涧而后知,是鱼鳖皆哲士也。又曰:“仁者乐山。”必峦壑而后仁,是猿猱皆至德也。唯于胸中之浩浩,与其至气之突兀,足与山水敌,故相遇则深相得;纵终身不遇,而精神未尝不往来也。
王安石和袁宏道这两个人,一个冲动冒进,一个消极逃避,都是我所不太喜欢的,但他们的这两段话却颇得我心。只是于荆公之所说的“无悔”,我还是略有后悔的。所悔的当然不是老年后的无力,而是错过了少年时的有力。所以,难得的事先办,容易的事暂缓,固然不错;但还要考虑的是这件容易的事拖到最后,是不是还有能力去办?而中郎的所论“不遇”得“精神”,又使我联想到苏轼的身在此山却不识真面。有的时候,旁观者确乎是可以比当局者更深得局中三昧的。
虽然,我未能完成少年时的立志,登上泰山绝顶,一览众山而小天下,但通过几十年不懈的“卧游”,读前人的泰山诗文,观今人的泰山影像,泰山的自然、人文景观,律动着中华文化的优秀传统,温柔敦厚地一直磅礴在我的心中,如巍巍丰碑,仰之弥高。事实上,未曾游其地而能得其地之形胜者,在古诗文中屡见不鲜。如韩昌黎之于滕王阁、刘禹锡之于石头城、范仲淹之于岳阳楼,当然还有其时未能登上泰山而与泰山之“精神未尝不往来”,写下了脍炙人口的《望岳》的诗圣杜甫。
那一次,我虽然未能登上泰山,但朋友却临时改变行程,安排我参观当地的“泰山石景园”。景点就建在平邑县金矿区内,数十上百块二三十、四五十平方米的巨型泰山花岗岩,散落地布置在矿区的山壑间。早就听说泰山石的纹理森罗万象,但这里的每一块石壁上,白摧龙骨、黑入太阴地铁画银钩着的,无不是一幅幅苍茫遒迈的泰山松的水墨画!“枝如铁,干如铜,蓬勃旺盛,倔强峥嵘”,“八千里风暴吹不倒,九千个雷霆也难轰”地“挺然屹立傲苍穹”!
如果说,泰山日出,可以使观者开拓“小天下”的万古心胸,而胸中浩浩者,虽未登泰山、未见日出,望岳影亦已沐其辉煌遍照;那么,泰山青松,正可以使观者立定际风云的弘毅精神,而胸中浩浩者,虽未登泰山、未抚屈铁,观石骨亦能得其脉拍振发。
《诗》云:“泰山岩岩”,华夏是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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