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窑洞的门开着,一对老人对坐在阳光下。小孙子在院子里捕捉麻雀。麻雀飞到了窑背上。老人笑了,似乎曾经的自己已经回来,就在这院子里,尘土中,把铁环从院东滚到院西。成长的过程似乎只是一个早上到晚上,日子在平淡中藏着坎坷。不因为少了梦想就没有明天,不因为少了金钱就没有了生活。老人在阳光下嗮着暖暖,自己的女人也已经迷蒙。老眼在昏暗的时刻依然绽放着光彩,只因为儿子在外,延续着家族的生活。似乎儿子的生活不在这窑洞的门里门外,世界呈现给儿子的是多彩的人生。他们老夫妇只能守着自己的窑洞,在黄土的气息里获得安宁。我也是这块土地上走出的农村孩子,窑洞的记忆不仅仅是煤油灯、纺线车和母亲的针线活。少年的理想在这个年代已经泯灭,只想着吃了上顿想着下顿,苦难没有剥夺快乐的时光,光着屁股也会笑的无拘无束。和狗娃、狗熊一起割草,提着担笼,追着地上的影子,也没有忘记抓一把黄土抛向空中,看黄尘在风中飘洒,看黄土融入大地,再次看时,此黄土已非刚刚抓在手中的黄土,世事的转换就在这瞬间实现,没有定格成图像,自己已经忘记。只有快乐在山谷和黄土地上飞长,那时的我不懂日子的艰辛,尽管也挨饿,也忍受寒冷和黄土地的寂寥,但骨子里的天性是没有后怕的,有的只是夜晚蹲在门口乡村老人口中的鬼怪故事,想来夜不能寐。一种日子留在生命里,一种日子留在生活中。留在生命中的日子是刻骨的痛或者醉心的笑。留在生活中的日子是父亲的煎熬、母亲的愁容。在那个年代,黄土地没有风暴,风暴在大人的心中酝酿,然后在傍晚的村民大会上吵闹。或者被披上红装,或者被挂上游街的牌子。村子的街道上总有故事发生,童年的记忆在岁月的淘洗中只留下轮廓,而时光的打磨总会给人惊喜。因为老人的老人在梦里总有托付,儿子的儿子在未来总有希望。走过黄土地,沟道、窑洞或者窑背上的野蒿、扒在地上的野草都有自己独特的气象。在黄土地浸泡的日子浑身总有泥土的气息和天地对望时发出的叹息。我已经被这种日子包裹着,自己都忘记了自己还有黎明时分,还有在这个时分看到太阳初升时产生的震颤。
2
一只野兔子眼看着钻进了草堆里,扛枪的大舅无奈地摇摇头。我知道那只兔子幸免于难,心里似乎很是高兴。而大舅带着我,指着滑子沟,走,到沟道里去,舅一定让你吃上兔肉疙瘩。我喊着大舅,舅啊,要不,咱们回家吧。大舅很是坚定,舅一定打到兔子。其实说心里话,我不想大舅打兔子,毕竟那是一只生命。我有一种天然的悲悯之心。但口福之欲又在搅扰我的思想,毕竟,兔肉是非常好吃的。特别在那个年代,能吃上肉,那是无比幸福的事情。矛盾的我站在沟道边沿,俯下身子看蚂蚁搬家。小小蚂蚁懂得团结就是力量,他们在搬一块腐烂的酸枣,前面有三个蚂蚁用嘴拉,后边有四个蚂蚁在推,周围有七八只蚂蚁围着拱,酸枣从一道黄土坡下在向蚂蚁窝边挪动。看到这图像,我忽然觉得蚂蚁是有集体、有团队意识的。他们似乎有自己的声音,语言。在他们之间,指挥和行动是那么统一。他们一心向前,推着酸枣,回到自己的家门前。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其妙啊,兔子在自己的世界撒欢,我舅在自己的想法里追赶兔子,矛盾无处不在,无处在。看似矛盾,又是那么和谐,天然的轮回和自然的造化在黄土地上上演,行走在黄土地上人啊。有风吹过额头,却没有感到心在抖动中哭泣。哭泣的时候没有人知道,展现在天地之间的是豪迈和强悍。大舅的生活已经习惯了扛枪打兔子的日子,我的生活在大舅的枪声里戛然停顿。在一种不可能中寻找可能,破茧化蝶不是奢望,我在一瞬间脱胎换骨。跑出大舅的视野,回到我熟悉的上古村,看着母亲浆线织布,生活似乎有了真正的滋味。这滋味在点点滴滴的唠叨中成为永恒。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儿时的记忆,即使丢掉过去,那记忆依然在世间的深处闪光发亮。岁月不会丢掉曾经刻骨的念想,日子在平淡中生发出鎏金的思想。一个人踏破道路上的碎石,必然会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眼看着兔子消失在黄土地上,我追着大舅的脚步却唱出信天游的歌声。岁月悠悠,黄土浑厚。在黄土地行走的背影,灵魂深处总有日月的光影。走走走,走不出黄土地的念想,走走走,走不出黄土地苦忧。那就投身泥土,把自己揉成一把黄土,也能经风沐雨,也能长出野草或者庄稼。那时的黄土地,不再是意象中的主体,而是渗着自己骨血的图腾。顿悟或者彻悟,都要在黄土地的怀抱完成。
3
我爷拄着拐杖,就站在他窑洞外的那株大槐树下。年龄不到七十岁,胡须已经遮住了下巴。每天的黎明或者黄昏,爷爷捻着胡须,望着另一株槐树,眼睛里冒出光焰。我不理解,一辈子和黄土地打交道的爷爷,怎么会痴迷看一株槐树。也许槐树就是爷爷的精神,抖擞着村上人共有精神气象。爷爷早年生活在北庵的秦河谷地,在那里开荒种地。数年下来,粮食圈到囤里,油炸到缸里,日子也算丰盈。那几年,土匪骚扰过,野狼出没过,爷爷和他的兄弟们不怕,但民间的说法却是爷爷怕了。在那里,也有槐树长在沟谷的河边,爷爷也是在那些槐树下找到了生存的理由的。那里苦刁、野蛮、荒乱,但槐树长得茁长,长的顽强,爷爷因为槐树的气象,自己也很顽强,坚韧,但民间的传说却使他不安。民谣说,秦河富人不养人,三代必绝后。为了后世子孙,爷爷举家迁回上古村,走时都没有迁回我婆婆的坟茔。据说死去的人不能挪动,安息在自己生活过黄土地上,那是对后世子孙最好的庇佑。尽管我早年丧母的父亲很是不悦,但爷爷的决定谁也改变不了。丢了魂的父亲从此过着寂寞的生活,缺爱的父亲在黄土地上寻找自己的依托。每天割草、起圈、养猪、拉粪,直到后来耕地、种地、收获。直到有了我的母亲,有了我。日子才有了亮色。此时的爷爷也很开心,在他七十多岁时,常常唤我去他的窑洞,偷偷塞给我三毛钱或者一毛钱,或者叫我拉上架子车,拉着他老人家,去赵镇、去北屯,逛集。到了镇上,爷爷有自己的事情,他塞给我五毛钱,我就高兴地去买几本娃娃书,然后再买两个油糕、一个麻花,坐在镇外的花树下,看书吃油糕麻花,一种快乐悠然而生。爷爷的一生没有惊天动地之举,但爷爷的一生永远留在上古人的记忆里。村里人都说,人家老汉光趟,一辈子行善百姓,不和人争长短,只知道埋头干活。就是老了,站在自己的窑门口,也是一道难得的风景。拄着拐杖,拈着胡须,看不远处的槐树,头颅始终平视远方,就如一块黄土塬,硬生生的长者酸枣树、冒出几株向阳草。留住的都是很难磨灭的东西。站立的永远是一种带着风骨的树木,譬如槐树、譬如高高的钻天杨。爷爷的一生不也如同树木一样,驻足在天地之间,给眼睛惊奇,给心灵震撼。
4
黄昏的风在高原呼叫,父亲的锄头在泥土地上挥舞,没有等同的期许和结果,也许撒下的种子没有发芽,也许梦中的蝴蝶已经飞落。想在泥土里寻找潜伏的河流,地火却在百姓的心中燃烧。每天把日头从东山背到西山,距离很远,但没有收获。那就站在起点,看准前行的道路,在准备中快出第一步,脚踏实地,抬头看着蓝天,黄土地忽然有了生机。一切都缘于顿悟和追思。上古村的董宝焕是一个奇人。他从九嵕山陪葬墓里出土的文物上可以窥探先贤古人的笔法、彩绘、陶艺和烧窑的火候。他找到可以复制文物的泥土,自己品味泥土的品性、粘性,在捏弄中塑造出唐俑,然后烧筑、储存、埋藏,在时间的经络中,等待时机。一旦重新出土,就如同从墓道里走出,给人逼真、动心、惊奇的意象。谁也不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在真真假假中,九嵕山的霸气、崔巍、挺拔,有了厚重和雄奇。宝焕出生在昭陵陪葬区,自古就有一种天性,喜欢走进昭陵博物馆或者登上九嵕山,在自然万象中捕捉天地的真气。这个民间艺人,心里始终保存着一份敬畏和谦卑,默默无闻地走进古典文化留在黄土地的具象和传说中,构建一个在自己看来别具一格的大唐气象。也许心思和愿景和自己的眼界有差距,他一直苦闷在求善求美的坎坷之路上。太阳天天不一样,黄土地的风也是瞬息万变,但宝焕心思不移,这就是黄土地男人的风骨。不因为无望而不望,不因为所达不达而放弃。黄土地的后世和坚实给了北方男人一种精神,扎根在泥土地上,直到把自己融进泥土,也不会半途而废。宁愿和泥土同化,滋养一方厚土,为拔地的庄稼输送养分,也不会在风中化为无形。我喜欢宝焕这样的男人,在他的背影里会发现生活的本真。我更希望自己有宝焕那样的精气神,在无望的时候守住自己的愿望。不要说那是徒劳的,没有折戟沙滩的勇士,那会有奋勇直前的憾人之举。
5
神奇的渭北,不像终南山,叠翠苍美。它以浑厚、霸气、光秃独显黄土地的大美和厚实。一个人就是一幅图画或者一棵独立的树木,一块黄土塬就是一段故事,一个不能虚构的故事。在九嵕山东南方位,有一块黄土塬。塬紧靠玉皇顶,这玉皇顶也是一座山,一座和九嵕山连绵在一起,又延伸到方山身边的秃山。山顶有座古庙,庙里供奉着菩萨。每年都有庙会,九月初九,神婆们背着砖瓦、贡品一个一个爬上山。砖瓦是维修庙宇的,贡品是给菩萨的。庙会主要在晚上,经卷翻阅着神婆的眼睛,诵经的声音飘下山头,落在这块黄土塬上。这块黄土塬上居住着守陵人的后裔,他们守的是昭陵,埋着大唐圣主李世民的陵山。这山就是九嵕山的主峰,唐王掘山为陵,悬棺而葬,开启了一个时代的文明。传说,《滕王阁序》就随葬其中,后世之人莫不叹惋。当然,也包括这块黄土塬上的人。这里的人外界都叫张家山,它和郑国渠那里的张家山非同一山。那里是山与水构成的风貌和历史,而这里是历史与自然构成的一片田园。在这块田园,百姓是靠天吃饭的。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张家山人在西沟深处发现了一眼静泉,才解决了灌溉饮水问题。这也是这里的杏子甘甜爽口,含香味长的缘由。虽然如此,从长远考量,烟霞镇实施了搬迁计划,张家山人在上世纪末搬到了烟霞镇,空留无人的村落,在风雨中飘摇。后来,也许没有过几年,城里人看上了这片黄土塬,他们租赁下农民空留的窑洞和院落,在这里兴办了窑洞体验和民俗风物博物馆或者休闲静养的民宿福地。把犁杖、马拉车的车辕、割麦子的镰刀、驴的眼罩、织布机的梭子、担水的扁担、提水的木桶等等挂在院子里,更有想法的,在院子打了地道,修了暗窑,装上现代又古朴的灯盏,把个张家山打造成一张民俗文化的名片。不是丢弃的都不值得追忆,不是离去的地方就成为没有烟火气息的寂寥之地。张家山人还时长回到自己的乡村,在沟道、梁上栽种杏树,每年杏花飘香的时节,整个黄土塬就成为世人留恋赞叹的一块圣地了。我从这块塬上走过,大唐的杜甫似乎就住在一间茅草屋里,看着九嵕山,想着不忍回头的道路,人的经络在天地的叩问中被打开。诗人憔悴的面容被李白醉酒三千丈的豪气所感染,如同三月的桃花,烂漫在黄土地上。奇迹,有时就这样发生了。那么,我们脚下的黄土地,蕴藏的和勃发的,是不是我们寻找已久的东西,在蓦然回首时,其实已融进了我们的生活。我忘不了九嵕山东南的这块黄土塬,也无法把匍匐在玉皇顶的神婆一个一个请走。我只有选择留下,把自己幻化成一棵树,扎根在这块神奇的黄土塬上。
6
裂变或者新生,都是黄土地追梦的必然。曾经年少的我,提着担笼,把母亲亲手做的窝窝头包在一块手帕里,拴在担笼的笼把上,然后踏着月色,和村里拾羊粪的媳妇婆娘们向九嵕山走去。山下已经拾不到羊粪了。也只有走人很少走的沟叉、山谷、山梁、蒿草堆,才能拾到那些被我们看成为金蛋蛋的羊粪疙瘩了。那些年,放羊是一件开心的事情,拾羊粪也是一件快乐的事情。放羊,似乎追着一团白云,在山梁上飘过,额头的汗滴藏着一轮太阳,心里的世界在山之外,天之外。而拾羊粪,可以逍遥自己的童年,逍遥一种不经意的爱与不舍。邻家媳妇帮我一把,我从梁下跃到女人的胸前,一种从未有过的颤动忽然占据了我全身。羊粪在不经意间从手中溜走,发现时,山似乎巍峨了许多。其实我们更多的是跑到九嵕山北麓,昭陵献殿的脚下寻找羊粪的,只有在那里,心里似乎踏实了许多,所谓的野狼不敢靠前,昭陵的威严神圣可以蔑视所有毁灭或者懈怠。拾累了靠在一截残损的石碑上,看着尚不明白的碑文,做一个春秋大梦。梦中必然看见周公,也许会和唐王擦肩而过。在历史的沧桑中发现自己也在其中,只是自己才刚刚开始走路,山下的盘山路上,没有自己的脚印,一切都留在峡谷和沟道深处。探索和寻找,开创和披荆斩棘同等令人神往。举手时,梦已醒,肚子咕噜咕噜叫,于是解下手帕,抓起一个窝窝头,几声鹰叫,窝窝头带着羊粪的异味钻进了肚皮里。口干舌燥,找水。好在刚刚下过雨,在碑子的底座上,有一道凹进去的小长方形,里边存着水,不多,也有湖蓝色,附下身子,把嘴放进去,一口狂饮,一切都得到满足。唯有这长方形的凹处,令我发呆。待稍长,才明白到那是蹲碑子的地方,碑子和碑座合二为一,浑然天成,守护者大唐昭陵。岁月无情,世事多变,满城尽是黄金甲的黄巢挥之一炬,起义的农民士兵马踏昭陵,痕迹犹在,人去月空。唯有拾羊粪的我把自己的体温和眼睛留在了九嵕山的北麓。也只有此时,我才能站在山脚下,静静地观看一只鹰隼在山顶翱翔。这鹰隼在昭陵,似乎已经很久很久了,也许是一只精灵,知道自己守望的是一片神奇厚重的历史之山,岁月之山。坚守和飞翔,这就是鹰的使命。拾回的羊粪可以换来了工分,而工分在年底就转换成几滴菜油、几把玉米,把父亲的辛劳和母亲的煎熬都化解在早起的面糊糊里,日子还是日子,后来的世界就成了一个新的世界。
7
留在这块土地上的,都是和土地有缘的人。离开这块土地的人始终心中还装着这块土地,装着土地上刮过的西北风,卷起的黄尘,飘落的金叶,消散的炊烟,夜晚的叹息,黎明的鸡叫,拔草的声息,耕牛的鼻音,母亲的叮咛,伙伴的眼睛,始终出现在梦中的是村口的古槐树,大门口的上马石,纺线线的邻家大嫂,还有妈妈熬夜的图景,那这个人心还是被黄土地浸泡过,被麦浪翻滚过,被种子启蒙过的。拥有这样的心,就知道感恩,亦明白自己是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的。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拥有这样的心,但我忘记不了自己出生地,原初的生命之本,不灭的永恒思念。在我慌乱迷离的时候,在我忽然丢失自己的时候,我回到自己生活成长的上古村,一旦看到九嵕山上空翱翔的鹰,一旦踏上黄土原的土地,我就踏实了许多,似乎丢掉的自己就在故乡的沟道里,村子的大槐树下。自信与豪迈同时产生。眼前的路明晰了,脚下的地延伸了,未知的世界依然在胸。人活出了生命的色彩,活出了诗意的感觉。很多东西就是这样,不在的总是念叨,手中的总感多余。人的漂泊和意向的飘移,都在时空的转换中悄然完成。这种超乎意念的乾坤变幻,发生在城市的喧嚣中。我不喜欢这种裂变,更不愿看到这种裂变带给我们灵魂的颤栗。我喜欢我的黄土原,喜欢在黄土原自由自在地漫步。只有这个时候,人是轻松的愉悦的。就是顺手摘一朵沟道里的野花,也觉得浪漫有趣。甚至站在村口,看到荷锄而归的乡亲,发现他们劳动归来眼角散发的闪光,我都会激动不已。也只有这个时候,我感到自己是真实存在的,自己的血肉在静默中忽然澎湃的真实体验是倍感珍惜的。人就是一个奇怪的动物,有感觉有思想地走在黄土高原,地是广博的,天是高远的。渺小的自己虽然如一微尘,但生命的炙热和追梦的迫切,一定会带给我莫大的快慰。因为人是属于这块土地的,也只有这块土地,才能激发人走向远方的韧力和意志。虽然看到了远方,也许走向了远方,但自己的心还在黄土地上。没有这神奇的黄土地,就没有我的今生和来生。今生不可松怠,来生尤可期待。
8
对一种不存在的总怀有期待,这是黄土地人的梦想和追求。距离上古村三里之遥的袁坡村人,居住在黄土原上。他们早上早早可以看见太阳,傍晚也可早早看到晚霞。他们在黄土原的一道斜坡上分散而居,背靠黄土原,打出一孔孔窑洞,安上两扇门。门上打上吊环,铁锁,贴上门神的剪纸,再在门楣上写上福旺吉祥等字样,院子里就有了娃娃的哭喊声,老男人的骂娘声。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地开始了。袁坡村的人要到上古村,必然要翻过滑子沟。这滑子沟,很有意思,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有了这样传说,昔年的冬季,大雪封山,孩子们想到坡下的平原地方玩耍,必须经过滑子沟。下雪天,大人们都在被窝里找热火,孩子们偷偷溜出两扇门,三三两两踏雪下山。他们不知道什么是害怕,只知道在雪地行走是一种非常有趣的事情。于是踩到沟道的下沟处,还没有反应过来,一阵飞滚,个个都落到了沟底,等大人找孩子的时候,孩子们在沟底已经堆起雪人,打起雪仗来。村中的老人感叹,这个沟,真是滑子沟。滑子沟由此名扬遐迩,我们上古人自然最早知道这个沟就叫滑子沟。离开滑子沟,就到了和我们连畔种地的黄土原上了。在这个原上,有一个荒冢,我们都叫它龙王冢。里边到底埋葬的是谁,我们不清楚,一直以为是龙王。可学者却说,那是一座荒废的唐王陪葬墓。因为,冢疙瘩就在大唐昭陵的陪葬区,只是出土的东西里,没有发现唐代的遗存。学者说这是盗墓者的杰作,墓道被洗劫一空,甚至仅有的残痕都被火烧过,水漫过。问题是墓道里也没有发现龙王的什么东西。但我们村子里的人坚信,那是龙王冢。也许,渭北旱原缺雨水,人们靠天吃饭,而靠天,往往是靠不住的。人们就把祈雨的愿望寄托在龙王身上,就是龙王不在这里,这里的人都相信龙王就埋在这块黄土地上。希望在村民的善良祈祷中,天降甘霖,福临黄土原。美好的寄托和现实的残酷同时发生在这块土地上,多少年来,人们没有丧失希望,把龙王冢看成福冢,祭拜、追念,一直到现实的引渭渠修成,远道而来的渭河水滋润这里的生民的时候,龙王冢才淡出了百姓的视野。早年我在龙王冢疙瘩周围割草、追兔子,似乎也没有被龙王捉弄。后来随父亲在滑子沟砍柴的时候,才明白,龙王冢一直在父亲那一代人的心中。每次路过龙王冢,父亲都是谦恭的,低头看着土地的。他说,不能亵渎神灵,更不能亵渎龙王冢,那可是人老几辈子都看重的一个冢疙瘩啊。我知道那是善良的父亲一厢情愿的事情。黄土原上下的百姓,宁愿自己苦点累点,也不轻易放弃自己的信念。哪怕那信念一直悬浮在大气之中,他们都会认认真真地在黄土地尽自己的本分,守好家,种好地,把日子过活泛点。一生的无悔就在不舍,一生的坚守就在相信。不舍自己的念想,相信自己走过的道路。
9
我一直对黄土地心存敬畏。在诗人黄友平的眼睛里,黄土地是神秘的、丰厚的、看不透的。当他的手和走出窑洞的老人的手握在一起的时候,他浑身都在颤栗。他看着老人昏花的眼睛,看着眼睛周围卷起的皱纹,他似乎在老人的额头看到的风卷的黄土塬,挺拔的野草,漫天的黄尘和疾风知劲草的憾魂之气。黄友平和我站在埋葬唐王李亨的建陵山梁上,周围是漫天的黄土沟壑,随处而立,脚下都是厚实的黄土地。看着满眼的黄土高原,感动的不仅仅是友平,还有同行的诗人雪儿。在友平感慨的时候,我发现雪儿的眼眶满是泪水。她在静默中把自己种进了黄土,深感黄土的温度和厚度是那么叫人血液澎湃。没有言语的雪儿其实把自己变成了一片黄土地了,渴望在风雨中孕育自己的种子,发出自己的幼芽。这就是黄土地的魔力,它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初衷,使一刻狂躁的心顿时平静下来。友平说,黄土地是神秘的。不仅仅埋葬着大唐皇帝,更重要的是蕴藉着历史的根须,告诫慌乱急躁的来者,一切都在运行,土地也在成长,一个人的成长怎么能和土地的成长同日而语呢。雪儿在心底堆砌一道黄土原,希望西北风狂啸的时候,深层的黄土依然蕴藉着自己的希望。这希望,在春风落地的时候,早早攀上槐树梢,在麻雀的欢叫中看到明天。而我熟稔了一层一层的黄土,和黄土地上一排一排的窑洞,坐在窑洞门口嗮暖暖的老人,在枣树和柿子树的遮蔽中,炊烟诞生了女人的日子。友平没见过,雪儿未必明白,生活的习惯和习惯的生活已经使黄土地隐化在苦难和幸福的角逐中,哪怕长出一株野蒿或者一株麦苗,眼睛和心灵都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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