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常说君子如玉。晏殊一生柔缓如水,通透如玉,不曾遇见过大的挫折,官至宰相,可以说是平步青云的存在。这大概是中国古代文人所希望达到的人生高峰了吧。他的词风也温润秀洁,天然带一股子不事雕琢的美好。他的人生到底有多顺达?
首先从一份优秀的人生简历开始说起:()一岁晏殊出生于江西临川。七岁因能文善诗,被誉为神童。三月,真宗即位。十三岁洪州通判李虚己将女儿许配给晏殊,并荐之于文坛领袖杨亿。十四岁闰九月,江南大旱,名臣张知白安抚江南,荐神童晏殊于朝廷。十五岁五月,召试,获赐进士出身,擢为秘书省正字,并留在秘阁读书。十六岁召试中书,迁太常寺奉礼郎。十八岁十月,迁光禄寺丞。十九岁四月,召试学士院,命为集贤校理。二十岁十二月,迁著作佐郎。二十四岁四月,迁同判太常礼院。二十六岁二月,为记室咨议。二十八岁二月,为升王府记室参军,迁左正言、直史馆。八月,以户部员外郎,充太子舍人、知制诰、判集贤院。三十岁八月,拜翰林学士。十一月,为太子左庶子,兼判太常寺、知礼仪院……
怎么样?优秀吧!
一、“富贵优游五十年”
欧阳修在写给晏殊的挽辞当中,有一句“富贵优游五十年,始终明哲保身全”,
晏元献公挽辞三首·其一
富贵优游五十年,始终明哲保身全。一时闻望朝廷重,余事文章海外传。旧馆池台闲水石,悲笳风日惨山川。解官制服门生礼,惭负君恩隔九泉。
这句诗用来总结晏殊的一生,实乃的评。晏殊虽出身寒微,但自幼是神童,加之贵人提携,自身品学兼优,他的仕途非常平顺,一生富贵风流,优游自在。
(一)临川神童傲京城
《宋史·晏殊传》:晏殊,字同叔,抚州临川人。七岁能属文,景德初,张知白安抚江南,以神童荐之。帝召殊与进士千余人并试廷中,殊神气不慑,援笔立成。帝嘉赏,赐同进士出身。
1、神童应运而生
神童晏殊的诞生不是偶然的,他与一千多年前宋代璀璨的文化教育息息相关。
首先是“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统治者重视文化教育,以功利诱天下)
步入北宋,肇始于唐朝的“童子举”得到传承和进一步规范,尤其在宋真宗时期风生水起。宋代的统治者都很重视人才教育,真宗皇帝就曾自己写过《劝学诗》,鼓励广大读书人积极读书、科考,参与治国理政: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
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
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
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
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
据《宋会要辑稿》统计,宋太宗朝二十一年“童子举”仅两次,但宋真宗朝二十六年“童子举”达十二次。由此可见,宋真宗赵恒对“神童举”情有独钟。稍晚于晏殊的北宋神童汪洙曾写诗述及当时的氛围: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少小须勤学,文章可立身。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
学问勤中得,萤窗万卷书。三冬今足用,谁笑腹空虚。
自小多才学,平生志气高。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学乃身之宝,儒为席上珍。君看为宰相,必用读书人。
莫道儒冠误,诗书不负人。达而相天下,穷则善其身。
……
其次是“人才之盛,遂甲于天下”(江西文化鼎盛)
我们再看看当时江西的情况。
唐朝后期,著名诗人白居易曾评论江西说:“江西七郡,列邑数十,土沃人庶,今之奥区,财赋孔殷,国用所系。”(白居易散文《除裴堪江西观察使制》)
什么意思呢?
王勃曾在《滕王阁序》里说江西“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白居易就是在这句话的基础上加了一句:“银子大大的有,国家财政的靠山。”
而从五代十国时期到北宋,江西战乱比较少,社会发展没有中断,经济实力继续增强,且发展速度持续加快,终于成为全国举足轻重的地区。
据许怀林先生《江西通史·北宋卷》统计,北宋太平兴国年间(年前后),江西人口为65.9万户,占全国人口的10.79%。但一百年后即元丰三年(),江西人口骤然增至万户,绝对值净增万户。同时,教育事业兴旺,书院发展迅速,北宋时期见于史志记载的书院即有53所。
相应地,登进士第的读书人大幅度增加,北宋一朝,江西考中进士的士子达9名,平均每县26.6名,说“人才之盛,遂甲于天下”(洪迈《容斋随笔》)并不是自我麻醉的大话。
最后是“才子之乡”(抚州文化)
抚州的情况又怎么样呢?
仍然按照上文的统计口径,北宋太平兴国年间,抚州(含建昌军)人口约8万户,到元丰三年则增至27万户,增速超过江西其他地区。而北宋时,抚州(含建昌军)考中进士的读书人达人,占江西的22.6%,远远超出其人口在江西的占比。
尤为重要的是,此前,王羲之、谢灵运等文化名人给抚州播撒下了生命力强大的文化种子,成为临川文化之肇始。王勃在千古名篇《滕王阁序》中所写“光照临川之笔”指的正是中国文学史上山水诗派的鼻祖谢灵运。这些文化大咖对抚州产生的影响不可估量,临川文化得以快速发展。
据虞文霞、王河《宋代江西文化史》统计,“两宋时期江西有进士名,其中临川文化区域就有名”。
抚州(含建昌军)在两宋时期的进士数量为名,遥遥领先,居全省第一,且其中文学家的人数多达69人。这正是后世将抚州称为“才子之乡”的原因。
晏殊正是在这么一种大背景下横空出世,登上历史舞台的。这注定成为抚州文化发展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2、天赋+勤奋+机遇
自幼天赋异禀
《晏氏宗谱》记载的晏殊第一首诗:
白塔青松古道栖,塔高松矮不能齐。
时人莫讶青松小,他日松高塔又低。
这首诗如果出自一个牙牙学语的五岁孩童之手,就相当难得了,至少让人感受到他的远大志向。
《晏氏宗谱》记载了他七岁时写的一首“吟松”诗:
矮矮青松倚曲栏,标姿无奈雪霜寒。
如今正好低头看,他日擎天仰面难。
此诗与上面那首诗取意相似,也有可能是小晏殊五岁时已声名远播,七岁时县令听说他是小神童,善于写诗,故意再次以“吟松”为题,小晏殊随机应变,化用前诗。
不管真实原因如何,至少《宋史·晏殊传》中“七岁善为文”的说法没有争议。
勤修童子功
单单有天赋其实远远不够,王安石笔下的抚州金溪才子方仲永也是神童,可后来“泯然众人矣”。王安石为此分析原因说,即使天纵之才,没有受到后天良好的教育,也会变回凡夫俗子。
晏殊就是晏殊,不是方仲永,吉人自有天相。他的求学之路丝毫没有走偏,日日早起晚睡,刻刻笔管在握。
到十三岁时,晏殊同学已然胸藏万卷诗书,口吐莲花字字珠玑。
你若盛开、清风自来
洪州通判李虚己的赏识与助攻(两个重要身份:进士出身的高级官僚、当时文坛领袖杨亿的朋友。后来也是晏殊的岳父大人。)
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五:李虚己侍郎,字公受,少从江南先达学作诗,后与曾致尧倡酬。曾每曰:“公受之诗虽工,很哑耳。”虚己初未悟,久乃造入。以其法授晏元献。
祝穆《古今事文类聚》:晏元献公殊父本抚州弓手,晏幼能文,李虚己知徐州(“徐州”系“洪州”笔误),一见奇之,荐于杨大年以闻,年十二。”
钦差大臣张知白的举荐(非常有机会获得宋真宗亲试的机会)
钦差大臣要来南昌了。
景德元年(),江南大旱,宋真宗派张知白前往江南安抚。
张知白抵达南昌后,李虚己全力配合。闲暇之余,则趁机向张知白举荐了晏殊。
张知白的举荐有多么重要?
宋初的“童子举”并非定期选拔,各地如发现聪慧过人的神童,可及时向朝廷推荐,且最后一般由皇帝亲试。
这种上达天听的机会相当难得,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张知白是晏殊人生中的第二个贵人。当然,也是李虚己为他张罗的。
进京面圣,才行俱显
第一次:写诗、赋各一首。真宗看后立即赐其进士出身。
第二次:晏殊诚信不欺君,言自己已经写过此题。
《宋史·晏殊传》:后二日,复试诗、赋、论,殊奏:“臣尝私习此赋,请试他题。”帝爱其不欺君,既成,数称善。
(二)太平宰相承欢乐
1.“独上高楼”且自珍
18岁的时候,晏殊当上了太子舍人,这是陪太子读书的角色。皇上一般都会选择思想好、品行好、学问好的三好生担任这个职务。
那时,晏殊当职时,正值天下太平。于是,京城的大小官员便经常到郊外游玩或在城内的酒楼茶馆举行各种宴会。晏殊家贫,无钱出去吃喝玩乐,只好在家里和兄弟们读写文章。有一天,真宗提升晏殊为辅佐太子读书的东宫官。大臣们惊讶异常,不明白真宗为何做出这样的决定。真宗说:“近来群臣经常游玩饮宴,只有晏殊闭门读书,如此自重谨慎,正是东宫官合适的人选。”晏殊谢恩后说:“我其实也是个喜欢游玩饮宴的人,只是家贫而已。若我有钱,也早就参与宴游了。”这件事,使晏殊在群臣面前树立起了信誉,而宋真宗也更加信任他了。
出自沈括《梦溪笔谈·晏殊初仕》:及为馆职,时天下无事,许臣寮择胜宴饮,当时侍从文馆士大夫各为宴集,以至市楼酒肆往往皆供帐为游息之地。公是时贫甚,不能出,独家居,与昆弟讲习。一日,选东宫官,忽自中批除晏殊。执政莫谕所因,次日进复,上谕之曰:“近闻馆阁臣寮无不嬉游宴赏,弥日继夕,惟殊杜门与兄弟读书,如此谨厚,正可为东宫官。”公既受命,得对,上面谕除授之意。公语言质野,则曰:“臣非不乐宴游者,直以贫无可为之具。臣若有钱亦须往,但无钱不能出耳。”上益嘉其诚实,知事君体,眷注日深。仁宗朝,卒至大用。
晏殊陪的这个太子,就是宋仁宗赵祯。等到赵祯当了皇上,晏殊作为潜邸旧人,政治前途一片光明。他35岁就担任枢密副使,相当于国防部副部长。此后,他出任过地方大员,也担任过枢密使、副宰相、宰相等中枢要职。
晏殊做人做事也非常谨慎细致。皇上每次向晏殊询问国是,都采用方寸小字把所咨询的内容写在小纸片上给他。晏殊则把自己的回答和建议写好后,连同那个小纸片一起回呈给皇上。可别小看“小纸片”,这份严谨让他很受几代皇帝的欣赏。
出自《宋史·晏殊传》:久之,为翰林学士,迁左庶子。帝每访殊以事,率用方寸小纸细书,已答奏,辄并稿封上,帝重其慎密。
2、名门殊友欢乐多
身居显要的晏殊,曾大力奖掖新人,提拔后进,如范仲淹、欧阳修以及王安石等都受过他的奖掖,号称贤相(《宋史·晏殊传》:殊平居好贤,当世知名之士,如范仲淹、孔道辅皆出其门。及为相,益务进贤材,而仲淹与韩琦、富弼皆进用,至于台阁,多一时之贤。)。他所从游者多达官文学之士,“喜宾客,未尝一日不燕饮”,“相与赋诗,率以为常”(宋·叶梦得《避暑录话》)
晏殊智商高,情商也高。他做人外圆内方,做事严谨认真,赢得了宋真宗、宋仁宗两代领导人的高度信赖。这位少年得志的高官,最大的爱好就是举办酒宴。每天下班回家,总会有一帮文人到他府上拜访。晏殊就吩咐,今晚办酒会。领导请客,大伙自然奉陪。晏殊吩咐歌妓唱曲,在曼妙的歌声中,一道道佳肴摆上,一杯杯美酒饮下。酒过三巡,晏殊笑眯眯地对歌妓们说:“你们才艺都展示过了,轮到我的才艺展示时刻了。”就开始挥笔撰写诗词。能到晏殊家做客的,肯定也不是普通人,宋祁、欧阳修、富弼、张先他们,个个才华横溢,都是精英中的精英。晏殊带领他们,一起创作流行歌词。在当时,领导干部写歌词者大有人在,但都是闲暇之余偶尔为之。要是专门拿出精力写这个,被人看作是不务正业。比如后生晚辈王安石就对晏殊的作风很看不惯,说:“堂堂宰相一天到晚写流行歌词,这还靠谱吗?”(王荆公初为参知政事,闲日因阅读晏元献小词而笑曰:“为宰相而作小词,可乎?”出自宋·魏泰《东轩笔录》)
不过,晏殊乐此不疲,他带领最高雅的文人,写着最高雅的歌词,大大提升了宋朝娱乐界的艺术水准。
晏殊来一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欧阳修也来一句:“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张先再来一句:“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宋祁又来一句:“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怎么样,高雅吧?
晏殊一生富贵,生活美好,没有忧苦去扰乱他的心境,他自己的一百二十余首《珠玉词》大部分是在这种富贵优游的生活中产生的。身为太平宰相,其词多写升平景象,雍容闲雅,颇有富贵气,一洗“花间词”的秾艳。晏殊一生,正如欧阳修在《晏元献公挽辞》所评价的“富贵优游五十年,始终明哲保身全。”
二、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晏殊在政治与文学方面早熟,词的创作活动开始较早,在文人中影响极大,所以清人冯煦认为他是“北宋倚声家初祖”(《蒿庵论词》);近世词曲家吴梅也说:“宋初如王禹傅、钱惟演辈,亦有小词……虽有佳处,实非专家,故宋词应以元献为首”。晏殊的词展现的是富贵的生活,而且是富贵的气象。他的《珠玉词》就是富贵生活的象征。
(一)“穷儿家有这景致也无?”(晏殊词的富贵象)
(宋)吴处厚《青箱杂记》卷五:晏元献公虽起田里,而文章富贵,出于天然。尝览李庆孙《富贵曲》云:“轴装曲谱金书字,树记花名玉篆牌。”公曰:“此乃乞儿相,未尝谙富贵者。故余每吟咏富贵,不言金玉锦绣,而惟说其气象。若:‘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之类是也。”故公自以此句语人曰:“穷儿家有这景致也无?”
叶嘉莹先生也曾说:在晏殊的词中确实很难找到他人词中常见的牢骚感慨,抑郁悲愤,他的词集叫《珠玉词》,他的词表现得像玉一样的温润,珠一样的圆洁,没有激言烈响,而且无需挫伤忧患的刺激,他所流露和抒写的乃是他珠圆玉润的诗人的本质。(叶嘉莹《北宋名家词选讲》)
1、晏殊词中富贵气象的表现
晏殊词中所写的富贵与常人不同并流传千古,主要是因为他笔下的富贵是以富贵者的心态所观照书写下来的。他所写富贵又浑然无富贵雕绘,他轻蔑那些富贵俗文乃是“未尝谙富贵者”。晏殊的富贵气还表现在他的闲适心态,他将富贵寄于轻闲之中,不是未能享用到的富贵,而是富贵之极后的闲适和雅致。
清平乐
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绿酒初尝人易醉。一枕小窗浓睡。紫薇朱槿花残。斜阳却照阑干。双燕欲归时节,银屏昨夜微寒。
晏殊的词作之美不是外表形式的美,不是字句词藻的美,而是词中所传达出来的最纤细幽微的感发生命,是诗人和词人最锐敏的一份感受。晏殊的词最具这种感受,他的一首《清平乐》可以作为这一方面的代表作品:“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金风”是带着肃杀之气的秋风,有人写秋天就突出那种肃杀的情调,而晏殊写秋天依然也写得珠圆玉润,“叶叶梧桐坠”,梧桐树叶飞落,一片秋色,而对于秋天的这种感受都在这“细细”、“叶叶”的微小变化之中体现出来。“绿酒初尝人易醉,一枕小窗浓睡”:写一种寂寞无聊赖之感,但却写得极清淡。下面“紫薇朱槿花残,斜阳却照栏杆”,他写黄昏的时候,紫薇花、朱槿花已经开残了,斜阳照在栏杆上,“双燕欲归时节”,是燕子将要南飞的时候了,“银屏昨夜微寒”,是昨天晚上我在室内已经感到天气的渐渐寒冷了。这样的词不需要理性的思致,也不需要有哲理,更无需深厚的感情,就是那词人一份敏锐的感觉,从那纤细的景物之中传达出来的一种感受,而却写得极有诗意。再进一步,则要从这种感受中引起一种感情。
《踏莎行》:
踏莎行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杨花,濛濛乱扑行人面。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二)“不如怜取眼前人”(晏殊词富贵闲愁中蕴含理性)
晏殊词欣赏1:(摘自叶嘉莹《北宋名家词选讲》)浣溪沙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这是晏殊很有特色的一首词。“一向年光有限身”,非常寻常的一句词,却有极深锐的感受,这里的“一向”是短暂的意思,而什么叫“年光”呢?年光也就是年华,是一年之中的芳华,也就是一年中最美好的时光。阳春三月,春天是短暂的,生命也是短暂的,所以说“一向年光有限身”。这一句中有很深的悲慨,一般人常认为要有极大的挫伤忧患才能写出好词,那么像晏同叔这样仕宦顺利,却也写出这样的好词,这是什么原因呢?我以前说过,李后主写的“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是透过他本人的沉痛写出这天地间有生之物同有的悲哀,而大晏他不需要有个人破国亡家的悲惨遭遇,他就以自己敏锐、真纯的心灵去体会了那种共有的苦难和悲慨。李后主写悲慨时非常主观,是带着沉重的哀感写出来的,晏同叔的妙即在于他虽然也有悲慨而表面上却好像是在表现一个客观现实的景象,没有深悲极恨的口吻,也没有写得血肉淋漓,这已足可见出其珠圆玉润之风格了。可是人生可悲哀的还不只是“一向年光有限身”而已,他的第二句是“等闲离别易销魂”,何谓“等闲”?等闲就是轻易之意。李后主的词“别时容易见时难”,“别时容易”就是那么轻易就离别了。天下没有人没经历过生离死别,不管是什么样的离别,只要有聚会就一定有离别,离别是很容易就来临的,这样短暂的韶华,这样短暂的人生,却充满了离别的悲哀,所以晏同叔说是“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这很容易引起大家的感伤,所谓“销魂”就是心神之中黯然的怅惘之感。晏同叔所写的不是和李后主的《相见欢》有许多相似的地方吗?他说“一向年光有限身”这种无常之感不就等于“林花谢了春红”吗?!可是李后主由此写下去的结尾,乃是“人生长恨水长东”,而晏同叔的结尾却是“酒筵歌席莫辞频”,他不沉溺于那种深悲极恨之中,他不仅是有反省有节制,而且还隐然有着安排处理的办法。正是对待苦难处理安排的不同,造成了各个词人风格的不同。李后主是根本没有处理安排的办法的,他只有一味沉溺于悲苦之中;再如苏东坡是超然的旷达,欧阳修则是有一种遣玩和欣赏的意兴;而大晏似乎有一种安排处理的办法。究竟该怎样去排解悲哀愁苦?他说是你要有酒的时候就去饮酒,有歌的时候就去听歌,不要说听歌饮酒的次数太多而推辞,因为那销魂的伤感比那歌筵酒席还更多,所以说是“酒筵歌席莫辞频”,正像冯正中所说的“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但是冯正中的口吻是执著深刻的,而晏同叔却说得那样清淡,然而尽管笔墨清淡如许,感觉却是敏锐的,真诚的。而下半阕的“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则写的是念远伤春之情。理性的诗人不是没有感情的,不是麻木不仁的。“满目山河”引起了“念远”的感情,念远就是怀念远行之人,登高望远,是古今中外一切与亲友分别的人的共同感受,从“满目山河”到“念远”是他感情的抒发,可是“空”字却在感情中表现了一份理性的反省,“念远”有何用呢?要是李后主,他沉溺在“念远”之情里面,就不会反省到念远是空的,而晏同叔则有一种理性的“空念远”的认知。
小结:大晏词中是既有诗人的感发,又有理性的反省和节制,而且还隐然有一种处理安排的办法。晏殊很喜欢用“不如怜取眼前人”这一句,在他的一首《木兰花》词中,他也曾写道“不如怜取眼前人,免使劳魂兼役梦”,要珍爱今天所有的,不要徒然地劳魂役梦,“劳魂”、“役梦”写得很好,我们常以为体力才会有“劳”,实际心力也是有“劳”的,“役”者本是行役的往返,他说你是精神梦魂的行役往返。而晏殊是有一份面对现实的理性的,所以他说“不如怜取眼前人,免使劳魂兼役梦”,他在伤感中还有一种处理安排的办法。他也不同于李后主“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他曾做到枢密使和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是军事和行政的最高长官,他在处世和论政方面也有才干和眼光。
注:《清平乐》《浣溪沙》这两首词的讲解资料来源于叶嘉莹《北宋名家词选讲》
晏殊生平资料及其它一些资料参考:邹晓春《北宋大神晏殊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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