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王阁序》:“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这可是美了多年的名句啊。
国画作品《落霞孤鹜》(黄君璧)想当年,据说,它墨迹未干,就震惊宾主,艳压群芳,美出了天际!
王勃著《滕王阁序》,时年十四。都督阎公不之信,勃虽在座,而阎公意属子婿孟学士者为之,已宿构矣。及以纸笔巡让宾客,勃不辞让。公大怒,拂衣而起;专令人伺其下笔。第一报云:“南昌故郡,洪都新府。”公曰:“亦是老生常谈!”又报云:“星分翼轸,地接衡庐。”公闻之,沈吟不言。又云:“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公矍然而起曰:“此真天才,当垂不朽矣!”遂亟请宴所,极欢而罢。
这则颇具传奇色彩的逸闻,出自《唐摭言》,作者是唐末五代的王定保(~)。
文征明《滕王阁序》部分难怪阎公会“矍然而起”,这“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描述的画面太美了:
水天一色湛蓝纯净。一抹落霞映照天际,而恰当此时,一只水鸭掠水而起,划出一道长长长长长长的水痕……
所以,自宋以来,落霞与孤鹜的意象颇受诗人的青睐,成为一个典型的诗典,虽然,写得像王勃那样惊艳的,没有。
——“惟有落霞孤鹜,晚年依旧争还。”(宋李之仪《朝中措·望新开湖有怀少游》)
——“天际落霞孤鹜,幽草墙阴秋更绿。”(宋袁去华《谒金门·清汉曲》)
——“落霞孤鹜齐飞处,南浦西山相对愁。”(宋石孝友《鹧鸪天·家在东湖湖上头》)
——“挂绝壁松枯倒倚,落残霞孤鹜齐飞。”(元卢挚《沉醉东风·挂绝壁松枯倒倚》)
仿佛“落霞与孤鹜齐飞”,在创造之初已成绝响,没给后人留一丁点儿超越的机会。
清陈弈禧行书《滕王阁序卷》局部可是,如果说这一经典的创造,或许来自于一个美丽的误会,大家能不能接受?
展开一轴名为《王勃诗序》的手卷,移目于一篇名为《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滕王阁序》正题)的文章,一行字赫然可见:
“落霞与孤雾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我们的第一反应应该是——错别字!
这一手卷一直存于日本,抄写完成于公元年,距今年,距王勃离世约30年。
我们国内现存王勃文集残本是宋代的,明清才辑成所谓的完本。而无论残本、完本,里面全是“孤鹜”,而非“孤雾”,无一例外。
是人都会犯抄写错误,何况抄写者还有可能是个日本人。所以,反应合理。
我们接下来能做的反应可能会是:批驳“孤雾”存在的不合理性。
——“雾”怎么会用“孤”形容?
——“落霞”与“孤雾”形成的意境不美。
——甚至,去求证傍晚的南昌有雾的可能性。
无论如何,在我们心中,“落霞”“孤鹜”“秋水”“长天”是最符合我们的审美习惯和现实逻辑的,这是任何词汇也无法撼动的。
苏轼书法《滕王阁序》局部可是,假如我们先承认“孤雾”的可能性,摒弃习惯上的,历史的、地域的甚至感情的认知,那么能不能探讨一下它的合理性呢?
其实,对“孤鹜”的质疑在历史上并不是没有。
这种质疑一开始是从形式上来的。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一对偶句中“落霞”、“秋水”、“长天”是景物,而“孤鹜”是事物。
我们熟悉的“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在唐代的对仗规则中也大致如此,所以,三个景怎么会对一个物呢?
不过,那时的人们没从“孤鹜”上去想,而是想到了“落霞”。
鹜即鸭南宋的吴曾在他的《能改斋漫录》中提出:
“落霞非云霞之霞。盖南昌秋间有一种飞蛾,若今所在麦蛾是也。当七八月之间,皆纷纷堕于江中,不究所自来,江鱼每食之,土人谓之霞,故勃取以配鹜耳。”
而俞成在《萤雪丛说》中也说:“落霞者,飞蛾也,即非云霞之霞,土人呼为霞蛾。”
这一说是认为“落霞”与“孤鹜”是物对物,“秋水”和“长天”是景对景,它们在句中各自成对,这种“当句对”是符合规则的。
可是,这样一来,呈现出来的景象是:在碧水青天间,水鸭子扑棱棱起飞,惊起一群群飞蛾……
这个情景恐怕是我们更不能接受的。
“落霞”是一种飞蛾?有学者在意象选择上做了一番研究。
他们发现,“孤鹜”意象在王勃之前和其同代中少有人用,所以“孤鹜”这一意象当然能说明王勃有着别无依傍的美学独创性的。
而“孤雾”,特别是“霞”与“雾”的对仗组合,“在王勃同时代文人的作品中不乏其例”。
比如同为“初唐四杰”的骆宾王有“岸逈秋霞落,潭深夕雾繁”(《晚渡黄河》),杨炯有“地气俄成雾,天云渐作霞”(《早行》)等。
这说明那一时代即便没有诗人间的相互激发,“落霞”与“孤雾”的对举习惯也是有的。——这是在内容上支持“孤雾”存在的可能性。
据此得出,“落霞与孤雾齐飞”句“描绘的正是秋日傍晚赣江上凝成的残雾氤氲向上,与天边云霞相融齐动的景象。”因此,“孤雾”“其实更契合《滕王阁序》描绘的整体意境与氛围。”
现代滕王阁讨论“孤雾”这一问题,并不是要推翻经典,更何况在人们历史中形成的审美习惯也无法改变。
也就是说,我们认为美的,坚持就行,无须辩驳。
可是,我们也得承认,历史上的某些偶然,可能会让我们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就“落霞孤骛”而言,假设这个日本写本原文为真,起码可以证实,《滕王阁序》在流传的30年前后,人们就选择性地接受了“孤鹜”,甚至可以推断,在滕王阁宴集之初,都督阎公听传,就把“孤雾”想当然地听成了“孤鹜”!
日本正仓院更何况,从接受美学上看,一个文本一旦脱离了作者的创造,就会变成一个人尽可加工的文本,文本的历史越长,它就会越来越远离原初的模样。
这样的例子很多。
《木兰辞》中“愿驰千里足”的另一版本是“愿驰明驼千里足”;
敦煌残卷中李白的《将进酒》(卷中名为《惜罇空》),现在看来也会让人大吃一惊:名句“天生我材必有用”居然是“天生吾徒有俊才”。
——经典的形成离不开集体的创造。
宋建窑窑变盏可是,读者欣赏作品与学者研究作品有时是不同的,后者很多时候是在做“复原”工作。
就像我们沉浸在瓷器之美中时,学者想的却是哪种窑变成就了这种美。
参考文献:
①《日本正仓院藏〈王勃诗序〉的文本特色与学术价值》,胡凌燕,《江西社会科学》(年第11期).
②《略论作为文本的正仓院藏〈王勃诗序〉》,[日]道阪昭广,《文学与文化》(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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