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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小词膏肓有疾

来源:滕王阁 时间:202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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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八年前,一个跟你有过一腿的男人突然要到你的城市来,见还是不见?这个问题像只泥鳅钻进穆可可的心里,令她在床上翻过来翻过去。她的丈夫很是不满,半梦半醒地说,你怎么了,床都被你煎糊了。她说,我看上一翡翠镯子,要十万块。丈夫说,有病。然后卷着被子义无反顾地睡了。

天快亮了。她终于做出了决定——见!

该以什么样子见呢?她把衣柜里的衣服在脑海里统统预演了一遍,思量是该清纯活泼些,还是该优雅端庄些。三十出头的女人了,多少带有一种被生活污染的面相,不可能清更不可能纯了,又想起自己多少次在夜间的大排档里,左手握着冒泡的廉价啤酒,右手握着黑糊糊的牛骨头,撕拉咬扯,一副梁山大爷的架势,优雅端庄更是想也不要想。算了,莫装逼,装逼遭雷劈。这是朋友圈的警告。她只能简单普通。闹铃响,丈夫掀被子时顺便踢了她一脚,快起床,我们纪委今天有个大会,没时间顺你上班。

她哼了一声,以示自己醒了,是活的,也知道了情况。起床的瞬间她突然敏感地想,如果她端赖柔嘉或是温恭懋著,丈夫还会用以脚踢的方式叫她起床吗,应该会用手摇醒她吧。随后她利用穿衣服的五分钟,仓促地对自己的人生做了深刻地追问,娘希匹,怎么就混成了这球样子。

丈夫出门了,家里一片安静,结婚七年日以继夜地耕种,也没有收获出个娃来,于是家里想热闹也热闹不起来。这是她心里的一个疙瘩,觉得自己是残缺的,这令她时不时感到些心灰意冷,毕竟总要活下去,便只得把这种忧伤死命压制住。

工作日要见旧情人就不能去上班。她得好好思考出一个合理的请假事由,不能说生病,请假的病得是大病,要交住院证明和出院小结,也不能说死人,除非是父母死了,关键是如果你以此请假,只要不出省,工会必定组织人马去送个花圈,无论多么地千里迢迢。连说父母患病都不行,因为她的领导有神通将医院治疗。这就要穿帮了。这是单位很操蛋的地方。她甚至恶作剧的想,如果她以严重痛经的事由请假,单位会不会派人扒下她的裤子来验证。忽然灵光一现,她想起了她的婆婆,她的婆家是外省的,她领导的手伸不到那么长,她斟酌出病危两个字来,这样避免了诅咒而且又留下了转圜的余地。

她出门的时候都在心里感念婆婆的恩德,无声无息为后人谋取福利。同时她开始盘算她的公公,不知道老人家在她的单位里还能安康多久。

见面的地点约在博物馆门口,这是对方的主意。也好,现在博物馆都免费开放,如果约在什么黄鹤楼什么欢乐谷,还得花钱,他花钱不妥,她花钱又觉得不划算,当然以她对他的了解,他是不会让她花钱的,但她也得拿出钱包装模作样一番,这样就露出了她虚伪的破绽。

因为堵车,比约见的时间晚了一刻钟。

远远地她就看见了他。靠,他穿着一件蓝色的布扣子唐装,袖口卷出宽大的白边,更奇葩的是他居然还撑着一把伞,戳眼的扎在人堆中。嫩黄的五月,太阳还是儿童期,连惜白怕晒的女人们都没撑伞出门。他自以为是古典书生的样子,但在她看来却像是手拿醒木的说书艺人。他是越发的异类了,她心里隐隐燃着的灯光,啪啪啪一瞬间全给它按灭了。

嗨!穆可可。他看见了她,向她走来,并向她热情招手。

嗨!曲画水。她装作才看见他的样子,也装出才看见的惊喜。

走近了,面对面,却不知道说什么话了。他笑笑她也笑笑,然后冷场。那瞬间,她自己都疑惑,当初是不是真的跟他上过床,发生过关系。果真是相见不如怀念,曾经打得火热的一对男女现在竟也无话可说了。

她在心里默默感叹时光的威力,由情感崩裂所造成的山河巨变和满目疮痍,它都能悄无声息的一点点修复,痛苦一页页翻过,忽然就脱胎换骨,呈现另一种面貌。

其实他长得还是一如既往的斯文清秀,小平头、个子也高、皮肤白,算算年龄也是三十好几了,却没有一点被岁月卤过的痕迹,还是小鲜肉的面相,双手依然修长,如剥了壳的山笋。她不经意瞥了一眼他的裆部。她为自己的小动作感到无耻。她赶紧没话找话,说,你怎么突然想到要来这儿?他哑口无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才猛然意识到,这是个难题。于是干巴巴地呵呵而过。

他们领了票进到展厅,看得是宫廷御瓷,每件瓷器都罩着个玻璃罩,只准看不准捞,她便对这些坛坛罐罐失去了兴趣,这跟戴着十几个套子做爱一样,没有感觉是一回事,关键还是一场受罪。她亦步亦趋跟在他后面尽点人情罢了。在清宫粉彩荷花杯面前她留住了脚步。杯子造型别致,色彩纯正,设计得也精巧,一枚荷叶自然卷曲,成了一支吸管。她想象如果用这样的杯子喝水,即使是氯气超标的自来水也是好喝的。

他说,你喜欢这个?

她淡淡一笑就走开了。她想如果她说喜欢,他会不会为她抡锤砸玻璃,把东西拿出来送给她?

他当年为她砸过两次玻璃,救她于水火之中。她知道他对她的感情,作为一个男人的第一次几乎都是在她身上完成的,他对她赤胆忠心,爱得无所保留,她站在爱情的上风里,对他呼来喝去,肆无忌惮。她耀武扬威地在他面前脚踩两只船,在左右摇摆的那段日子里,他一直都小心翼翼地伺候她,并大度地表示他会与“敌人”公平竞争,他还发誓此生非她不娶。她对他的誓言嗤之以鼻,说,哼,谁信呢。

他说,你就看吧。

她心里窃喜,虚荣感得到极大满足,并洋洋得意。但她最后还是无情甩了他。她自己都替他不值,这个傻瓜,应该有人教会他,爱情里卑躬屈膝的一方最终是会人财两空的。

离开他后,在省城的新房里,她把结婚证复印了,用EMS寄给他,为的是让他死心。她以为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再相见了。没想到,他们还是相见了。

2

在观看丝织品展厅的时候。她抽空到走廊里给裘兰兰打了个电话。她的联系方式准是裘告诉他的。她一说曲画水来了,裘兰兰就心领神会地笑了,说,他说他一直想看出土的编钟,考虑到你在省城,人家不敢来,我就怂恿他来了。其实想看编钟是假,想看你才是真。我跟他说你是心里不存隔夜事的,何况都隔了几年了,曾经的已经是曾经了,做不成情人还可以成为朋友嘛。你说是不是?

裘兰兰是她大山支教那所中学的同事,支教结束后,她逐渐删除了跟那个地方有关系的人的号码,但唯独保留了她的。她人生的每个阶段她都会保留一到两个人的联系方式,小学期、初中期、高中期、大学期、实习期等等,就像纪念品一样,为她所经历过的岁月留下个证据。在支教期间,她与裘兰兰的关系不错,无话不说,导致裘兰兰以为自己是很了解她的,实际上她自己有时都不了解自己。很多事情她都是被胁迫的,不是被生活胁迫境况胁迫就是被感情胁迫。如果真的要她以自己的意愿来生活,她想杀人放火、奸淫拐盗、声色犬马、纵酒放歌,在垂垂老矣的时候吸食毒品,在极度快感中保有尊严的死去。她不想被道德、伦理、秩序、文明捆绑,她只想自由,想飞翔就飞翔想堕落就堕落。可是在她神经没有崩盘之前,她是无法过上她梦想中的生活的,她还得在现实社会中蝼蚁一般苦逼又苦逼的活着。

她看了看展厅,压低了声音问,他现在是什么情况?还没结婚?谈女朋友没?

裘兰兰说,没有,人家发过誓的,这辈子非你不娶嘛。

她忽然觉得这种誓言幼稚得可笑,她再也不为此感到满足和骄傲。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存在的价值已经不需要靠男人们的痴情和忠心来证明了。他不婚,在她看来是有病。

她说,你要多劝劝他,要让他多接触女人。她再次压低声音说,哪怕是劝他嫖妓也好。

裘兰兰笑了,说,他女人倒是有,但他就是不结婚。

她问,什么样的女人?

裘兰兰说,一个有夫之妇。纠缠有两三年了。

她问,长得怎么样?

裘兰兰说,还行吧,没你好看,但跟你性格有点点像,爽快豪放的那种。

看见他走出了展厅,她匆忙挂掉电话,笑着走了过来。问,怎么样?感觉还可以吧?

他说,古人真是太有智慧了,所有的物品都是精工细作,古人真的是心灵手巧,他们随便做的一件衣服都能完整保存上千年。我上次买了一件毛衣,才洗一回,挂出去是完整的,收回来就只剩个领子了。

她哈哈笑起来。

他继续说,因为线头断了,被风绞在树枝上,那天风很大,愣是把我一件新毛衣给拆了。

她继续笑她的,整个走廊都是她的笑声。她边笑边说,走吧,去那边展厅看编钟去。然后又是笑,笑得东倒西歪,因为是在电梯上,他不得不伸出手来扶住她的肩膀,恐她跌落下去。她拿下他的手,说,没事。又说,大进步,你会讲笑话了。

他先是叮嘱她小心,然后说,其实我从前讲的笑话也不错,只是那时你对男人和笑话的要求很高,所以你觉得不好笑。

她望着他,忽然止住了笑声。他的话好像大有深意。是讽刺还是埋怨,她一时搞不清,但她已经感觉到,他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他了,而她还是从前的那个她吗?

她想起在山中支教的日子,那时她钱不多,却敢于视钱财如粪土,出手阔绰,每每发了工资头一件事便是打酒买菜,然后丢在农家里,给点工钱让主妇做一顿丰盛的席。她则呼朋引伴,认识的,不认识的,通通邀在一起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微醺中会有山民扯着脖子唱几段山歌,哎,隔山隔岭隔个岩,那边的山歌传过来。山中只有歌最好,你要问我唱那个,唱个蜜蜂把花采。她睡在桃树下的躺椅上,猫狗和鸡都围着她,她端着酒扶着头,敲打着节拍,一幅“太守醉也”的样子。

晚上她趁着酒劲给她的父亲写信。

父亲:

儿在鄂西南山中支教已有大半载,已渐渐适应大山里的生活,这里民风淳朴,空气清新,植被茂盛,茶树遍野,大有陶公笔下武陵渔人之所见景状,尤其泉眼丰富,汩汩而出,水质清冽甘甜,所烹之茶能尽其香,所造之酒能尽其醇,饮之不忘。

当初父强使儿赴穷壤支教,儿怨父有食子之毒,如今看来,儿大错也,望父原谅。儿所教班级乃学校之重点,故而得学校和乡民之器重,每逢节庆,尊当地之俗,学生家长皆备应节之礼慰我,或鸡或蛋,或枣或糕,推却不过,只得收下,存于乡民家中,缝合时之机,制成席面,以还乡民之盛情。

儿支教之地,位处山腹,交通多有不便,地所产虽甚,却不能善价而估,一年辛劳只能糊其口果其腹已,故山区贫穷落后之貌深重,年壮山民多外出谋生,遗老弱病残于此蹒跚耕种,若遇年成不佳,颗粒无收。虽景象凄惨,然山民安从命理不言其苦。他们尊知重教,节衣缩食供养学生。学校常有乡民探望学生,一双枯手,老茧纵横,于寒风中掏钱掏物,不忘殷殷叮嘱,遵师之言,从师之令,师者父母也,当尊之敬之。儿每闻此言必为之动容。山民寄厚望于儿孙,望其刻苦学习,文墨满腹,有朝一日走出大山,谋其财或谋其位,以大山儿郎之根本,还报大山之父老,一洗大山穷困之面貌。儿所教之班级,学生个个皆有此拳拳之心,令人为之感动震撼。

往常父教儿“十年之计,莫如树木,终身之计,莫如树人”,儿感其山区乡民之情深厚意,儿愿此生根扎于斯,执教乡里,尽吾之所学,助大山学子展翅高飞。儿之志愿,望父成全。

另,父若得闲,可携母亲来此作游或小住,感受一二。后祝吾高堂心宽体健,福寿满乾坤。

儿:穆可可拜伏。

将此信通读几遍后,惹得她自己热泪流出两行来。果然是烟出文章酒出诗。此信寄出后,她得意洋洋了好几天。她的父亲是地级市一所小学的工勤人员,起先是教师,因为一次大会上,校长没留神把九省通衢说成了九省通横,别人都没什么表示,座中独他笑得人仰马翻。从此他从教师沦为了勤杂工。郁郁不得志期间,他古里八怪喜欢上了古汉语,从穆可可上寄宿制中学起,他就给她写信,半白话半文言,竖着的,而且通篇都是繁体,看得穆可可头昏脑胀,往往看完了不知道她的父亲要对她说什么。待她考了一所著名大学的中文系后,她在父亲的来信后面用红笔批注了四个大字——狗屁不通。寄回后,没几天母亲就打来电话,说她把老穆气得倒了床,老穆发誓终生不再给你写信了。她在电话里哈哈大笑,她终于摆脱了老穆要人命的书信。现在她主动给父亲写信,用的是父亲从前的调调,她觉得,父亲看到此信一定会万分激动,一定会漫卷诗书喜欲狂,四下奔走,广而告之,为他生产出这么重情重义的女儿感到荣光和骄傲。

她信心优渥地等待着父亲的夸奖,不料五天后,在她又一次“太守与民同乐”的时候,她的TCL王牌翻盖手机铃声大作,是穆老太守的,她端着酒走到盛开的蔷薇花架下,掀开盖子,喂。

你喝多了是吧。

她一惊,嗝了一下,说,没有啊。

没喝多,那就是脑壳被驴踢了。

她摸头不知脑,说,这里有牛有羊有猪有狗没有驴啊。

老穆开始咳嗽起来,说,你个小狗日的,你想以此来报复我是吧,报复我当初不准你去北上广,把你推到穷山沟里了是吧,让你这名牌大学生遭了埋没是吧,你就以此来对抗你老子,扎根山区一辈子,我告诉你,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你休想。

她懵了。她说,谁要报复你了,谁要对抗你了,是你喝多了,是你脑袋被驴踢了吧。你好好想想,我要是小狗日的,那你是什么?

老穆咳嗽得越发厉害了。急的她手心里都出了汗,她赶紧叫了几声爸。老穆渐渐缓和了下来,说,当初跟你交待过,去支教是权宜之计,权宜之计,你懂不懂?是暂时的,是以退为进的,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你的才华绝不能浪费在那鸟不拉屎的地方,你要有大的眼界,大的志向,父母可是把你做栋梁之材培养的,何谓栋,房子的脊檩谓之栋,何谓梁,房子的横木谓之梁,这是支撑起大厦的重要材料,是国之珍贵,民之大幸,你明白吗?你怎能以做杂木劈柴而甘之若饴呢?

她嘀咕着说,没有杂木劈柴,怎么烧火做饭?没有杂木劈柴,冬天怎么生火取暖。

老穆平复的咳嗽又发作起来,说,你不要偷换概念,老百姓生火做饭都晓得用杂木,你几时见他们把房子的檩条梁木砍了来烧火的?

在她疑惑的当儿,老穆又说,你不要胡思乱想,支教一天呢就尽一天老师的责任,好好教学,过完这一年,你马上给我报考公务员,我已经打听清楚了,你们这种三支一扶人员报考公务员可以加30分。这几天我就把备考的资料给你寄来,你要拿出当年高考的劲头来备战。你一定行。

电话从耳朵旁摘下后,她对着眼前的青山仰头喝干杯中的酒,返回席桌后,又开始招呼下一轮酒,酒没了,她拍出一张百元大钞在桌上,高喊道,曲画水,去小卖部里买酒来。她在桌旁摇摇晃晃,道,我爸刚给我打电话,叫我多读唐诗少读宋词,他说唐诗是洪钟大吕,催人奋进,不是国啊就是家,宋词多靡靡之音,使人消沉,不是月啊就是花,哈哈,我来给大伙读个唐诗,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曲画水在稻场前顿住脚步,说,我可不是你的儿,这酒我不买了。

大伙笑得喷酒喷饭,甚至有在地上打滚的。穆可可也笑得不能自己,扬起拳头做欲打状,催促道,快去。

酒来了,穆可可一杯接一杯,喝到最后,她的酒杯被老乡和她的同事们给夺下了。她醉了,酒全上了头,脑袋像顶了花岗岩一般沉重,腿倒是轻飘飘的,一脚一脚如踩在鸡毛堆上。她团着舌头,道,喝,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裘兰兰和曲画水驾着她回租住的宿舍。清明时节的山路上,满山开遍的红杜鹃如同烈火燃烧一般,山腰上的白继木红继木和白花泡桐也在期间插科打诨,无管无收的野茶树绽出密密麻麻的新芽,长毛的蕨子一层层霸占住山脚,构树、松树、柏树、桃树、乌桕树、女贞树、杜英、楝树和一些叫不出名的杂树一起将大山严丝合缝地笼罩住。偶尔两声清脆的鸟叫,更显得山空人静。

穆可可坐在一块石头上感叹,多好的山色啊。可惜日月长人生短,许多事不能尽其意,活着真他妈的憋屈。

裘兰兰说,快回吧,我晚上还有自习。

穆可可说,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曲画水兴奋地说,我陪你。

穆可可记得就是那一晚,他先是在山道上陪她坐,然后又搀扶着陪着她走,后来就陪着她在床上睡了。第二天醒来,她蹬开被子看见自己赤身裸体,再看一旁睡着的曲画水也是赤身裸体,惊异之余,隔夜的片段纷纷闪现。她恍惚记起黄昏时分,他将她伺候上床,脱了鞋袜,盖上被子后准备离开的,是她招手让他过去,他过去后,她就用手钩住了他的脖子。他醒后不停地给她道歉,像是毁坏了一件价值连城的珠宝似的。她想起了他昨夜的生疏之状和不知所措,顿时惊觉,天啦,他还是个处男。她犹如得了宝一般呵呵大笑,君王般的抬起他的下巴,再次“临幸”了他。

3

她以为他会在编钟厅逗留很长时间,没想到他只是略看了看。然后就顺着敞开的一扇门来到了露台。他不是专程来看编钟的吗?这可是从曾候乙墓里出土的编钟原件,一套编钟就占据了大半个展厅,气势雄伟,漆绘惊艳,纹饰精巧,其音号称“千古绝响”,真的乃稀世珍宝。他就这么囫囵吞枣地看过去了。她忽然觉得他难以琢磨了。

露台不算很大,但因游人多不到此,便显得很空旷。一角还有四个撑了大伞盖的火车座,两株盆栽的鹅掌柴立在一旁,几钵春羽围绕着它,团结合作出一大堆清凉的绿意。

他们往座位走了过去,在她落座前,他从包里掏出一包纸巾,示意她把椅子擦一擦。他还是那么细心。以前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总是他为她烫杯烫碗烫筷子,来了例假他就提醒她不要吃冰的凉的和辣的,在办公室备课,他会为她把水果洗净切好插上牙签放她手边上,她被牙签刺到后还会迁怒于他。学校的老师们都为他打抱不平,当着她的面劝说他,不要对一个女人这么好,将来一辈子都会在胳肢窝里做人。他置之不理。他对她说了,他不忌讳在她咯吱窝里做人,只要心爱的女人能有个胳肢窝给他,此生便是功成名就了。他说,真正的爱情那里来那么多的算计,只要开心只要快乐就好。他说,你开心了我才能开心,你快乐了我才能快乐。那些情话配着雨后的山野之景多么令人心旷神怡。如今的她总是想起那些美好的时光。

落座后,她问,编钟不好看吗?

他说,刚在看的时候我忽然悟出一个道理,那就是永远不要亲眼目睹你倾心神往已久的东西,因为多半会失望。

她笑了笑,转而问关于学校的一些情况。他一一作答。他告诉她,她之前所教班级的学生有二十多位考上了大学,有一个考的北大,有一个考的清华。她顿时就激动了,是吗?是吗?哈哈。这真是太好了,太好了。这个好消息令她情绪热烈起来。

没说上几句话,一个系着围裙的大姐走了过来,问,两位要不要喝点茶?

她摆手,想走掉。她讨厌这种变相的要钱。

他却饶有兴致地盘问,你们这里有什么茶呢?

那大姐说,我们这里有婺源菊花茶、西湖龙井茶、安溪铁观音和云南普洱茶。

她说,那就菊花茶吧。

他说,云南普洱茶吧,要好一点的,来一壶,我们需要续水。

那大姐日本人似的点头,好的,先生。

茶来了,杯子是青铜做的,仿热播电视剧《芈月传》里喝茶道具的器型。她估摸着价格不会很便宜,两百三百四百?一百以内她能接受,如果超出了这茶喝得就冤枉了,她家冰箱里不缺好茶,就算这茶是一百她都觉得划不来,一百块钱都可以买一小罐老班章,能喝上好几天呢。她有点小小的不自在。单身汉不在柴米油盐上打搅,永不知物力维艰。曲画水弓着身子给她斟茶,她喝了一口,只觉得苦。

她说,像潲水。

他笑了笑,说,回甘还行。喝茶不能急躁。

她能不急躁吗?她的身上压着房贷和车贷,压着人情和升迁,压着乱七八糟的应酬和七弯八拐的一些请帮忙,她每天脚下都像踩了烽火轮似的,她要随时听候领导的招呼,起草文件、复印打印、布置会场、联系酒店、迎来送往,还得四处弄发票,以填补接待铺张造成的各种亏空。她的两条腿几乎就是为领导长的。她医院,偷偷摸摸治疗她的不孕症,各种检查都做了,没有查出任何问题,连医生也劝她不要急躁。可是结婚六七年了能不急嘛。每一天她的心里都像是老房子着了火,着急着慌的。

她说,你觉得我很急?

他饮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说,嗯,从你的语速中可以看出你很急,从前你说话没这么快,现在你说话就像打机关枪一样。

哈哈。她爽朗地笑了一下,为他可爱的比喻。

其实你可以练练书法,这样可以把心气沉下来。他建议她。

她“嗨”了一下,说,哪有那功夫,等老了吧。她知道他平日里也练书法,便问,你的字现在应是大师级了吧。他呵呵一笑,说,我十五岁习字,临欧阳询的帖子,现在习王羲之和魏碑,书法是个慢功夫,到六十岁时估计我的字才能真正能立在纸上。

他的这股子认真劲落在这尘埃漫天的时代里,她不知道是该崇敬还是该叹息。她冲他笑了笑。

他忽地从包里掏出一把折扇,吊的是小葫芦坠儿,徐徐展开,是把白扇。给她扇也给自己扇。又打伞又扇扇子还随身携带小纸巾的男人,把他过后估计就绝种了吧。她有点蔑视他的不合时宜。

她问,很热吗?

他反问,不热吗?你额头都冒汗了。

她顿了顿,又看了看,这个露台是凹进去的,四周都是高楼大厦,没有风能钻进来,是很闷,她觉得她背上都有麻丝汗。

我出了汗,竟感觉不到热。我痴呆了吗?她问。

他说,不是,是你对大自然的反应迟钝了。

对大自然的反应迟钝了。她轻轻重复她的话。那她又对什么变得敏感了呢?她在心里问自己。她忽地又笑了笑。她知道自己对交际中人们的脸色言语,一举一动敏感了,这些小动作传达出的潜台词,她了如指掌,她善于揣摸“上意”,领导的屁股一抬她就知道要拉什么屎,并能对此及时做出反应,以博得褒奖和晋升的机会。她的办公桌上永远是清理不尽的文件信函和党刊党报,每天至少要听两到三个会议。不认同的观点要愉快的认同,不同意的人选要由衷的同意,并拍烂双手。她每天都在到处亮着日光灯的高楼里忙活,她很久没有逛过公园了,印象中连天空,哪怕是阴霾的天空都很久没有仰望过了。自从离开支教的大山以后,她就再没有闻到花香、没有听到过鸟叫,那个草长莺飞、小桥流水、空山新雨的生活便彻底与她隔绝了。如今他一针见血指出她的现状,令她陷入一阵茫然,生于自然中的人对自然的感受迟缓,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她窝在椅子上,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

服务员过来了,询问,先生,请问需要续水吗?

他说,不用。多少钱?

服务员说,一共三百五十六块钱。

她说,一壶潲水这么贵?你开黑店吗?她一边抱怨一边拿出钱包。但他比她手脚更块,抢先数了四百块钱递到了服务员手里。

她逼迫服务员把钱还给他,她说,来到我的地盘了,怎么能要你出钱。她也数了四百。他坚决不收。他调侃说,平头百姓能请当官的喝杯茶,此乃莫大荣耀,你就随我吧。她就不争了,说,你够荣耀了。等会吃饭我来。

临起身她不依不饶的向服务员索要发票,服务员说没有。她便授意她去博物馆商品售卖处拿一张,抬头写她的单位,名目写外事礼品。

收好发票后,她说,那边是青铜器馆,鼎和簋都在那里,去看看吗?。

他用扇子挥了挥,说,鼎簋只有你们当官的才喜欢,我们平民喜欢春花秋月。他顿了顿,说,到湖边走走吧。

她担忧这样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会不会被单位的人发现,不是说婆婆病危吗?怎得跟一个男士湖边漫步呢?向来谨慎的她决定侥幸一回。仓央嘉措不是说过吗,世间事除了生死哪一桩不是闲事。

4

他们沿着博物馆旁边的路走到了湖边。他为她撑伞又为她扇扇,她内心满是别扭但面上又不得不欣然接受,因此愈发地热汗汩汩。他问她官至几级了?她说,才提的处长,九品,小喽啰一个。末了又添了一句,真的是小喽啰一个啊。

他说,我们教书那会儿,上课前学生都要唱支课前歌,最好听的还是那支《上学歌》,你还记得吗。说着他们一起唱起了那支歌:一年级,二年级,三呀嘛三年级,人生的道路像呀像楼梯;四年级,五年级,六呀嘛六年级,我们一步一步走上去……她知道他的用心,当官嘛,总是一步一步往上爬的。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往上爬的艰辛,心力交瘁、卑微屈辱、满身血泪。

站在栽满水杉树的湖岸上,吹着温柔的清风,她说,说真的,还是那个时候最开心。

他说,自从你走后,学校里的老师和学生的家长们都时常念叨你,都喜欢问问你的近况,听说你考取了公务员,进到省政府当官了,他们都替你高兴。去年冬天,还有一个山民指着一片衰草对我说,要是穆老师在,这草估计就被她给点了。

她顿时哈哈笑起来,笑得眼眶一片湿润。以前支教除了教书她最喜欢干的两件事,一是喝酒二是放火。特别是冬月里,她的兜里随身带着打火机,遇到有死草的地儿,她就一把火点起,欣赏它们由星星之火渐渐燃成熊熊之态,她还专门在学校拉起一支放火队伍,画水和裘兰兰是队伍骨干,遇到假期,他们更是翻山越岭地放。山野的风吹得火焰呼呼作响,收割过后的田地暮气沉沉,冬季里的山也显出老态龙钟之像,唯有这野火呈现勃勃生机。

火苗四处串联,她则在一旁鼓噪,加把劲,让它们尽情燃烧,让它们化为灰烬,哈哈,烈火烈火,多么雄壮的诗篇。火势越大她越激动,有时候火里还会飞窜出兔子、麻雀、老鼠或是黄鼠狼,这往往会更加令她兴奋,她不断尖叫。

他们一边烤火一边笑她,这女人要疯了,要疯了。

她更加哈哈大笑,说,我们来到这里,为什么不向这山水,这田地,打开我们自己呢,不要自我捆绑,我们应该要与这片火真正融在一起。

他们互相交流一下眼神,说,好,我们来成全你。他们把她往火堆里拖,她惊叫着抵抗,却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他们都笑得瘫在了地上。

她看看近处的山和远处的山,看看蓝天和蓝天上飘着的几片白云,忽然翻身坐起,说,我们办个篝火晚会吧,大大的,让老乡们见识见识,也让孩子们见识见识。她不知道她还能在这里留多久。

前几天她的父亲已经给她寄来了《公共基础知识》《行政职业能力测试》和《申论》,随备考资料一同寄来的还有一幅大字,她展开,是曾文正公的诗作:沉江欲祷王尊壁,击揖谁挥祖逖鞭。大厦正须梁栋柱,先生何事赋归田。落款印章是“穆韬光印”。她呵呵一笑,反复玩味“大厦正须梁栋柱”,她想打电话问问韬光公,是哪里的大厦需要什么样的栋梁柱?但又怕引发他的咳疾,遂作罢。

虽然她的内心拒绝经济仕途,但她不得不遵从父命,把心思和功夫用在上面。好在她没有离开学校太久,心思还算单纯,捡起这类东西不算太难。

她提出的篝火晚会,他积极响应。裘兰兰讥讽他,只要是她提出的,没有你不赞成的。他辩驳,说,那也不至于,如果她说去茅坑吃屎,我应该不会同意。我还是有底线的。

裘兰兰逼问,如果她硬要说去茅坑吃屎,你真不去?

她也逼问,你真不去?

他闷了半天,说,要吃不吃隔夜的。我真的是有底线的。

哈哈。旷野里爆出炸弹般的笑声。穆可可说,亲爱的,叫我如何不爱你。哈哈。

他们为篝火晚会专门去了趟县里采买物品。贫困山区的县城也是小模小样的,比不上沿海城市随便一个小镇。整个县城只有两家说得过去的超市,因为购买力不强,很多商品处于临过期状态。她想买一些“高级”点的,平常里乡亲们和孩子们都很少吃的食品,比如巧克力、肉脯、牛肉干、巴旦木、碧根果之类的。考虑孩子们不能喝烈酒,他们买了些酒精度只有百分之一的果啤。她决心把篝火晚会办成一个狂欢的节日。

篝火晚会定在期末统考结束的那一天,地点在离学校不远的山脚下的农户家门口,那是三家相连的一个屋场,稻场共起来就特别大。与农户商量妥当后,他们便广泛发布消息。弄得方圆几十里的山民都知道了此事,他们的一生所经历过最热闹的就是婚礼和葬礼,看过放焰口,和尚道士开路,看过打斋醮,看过露天电影,但他们不知道篝火晚会是怎么回事,他们说一定要来瞧上一瞧。

她为这场篝火晚会出资了两千块钱,曲画水出资一千,裘兰兰出了五百。五百块钱买柴火,一千块钱办生活,其余的用来买酒,啤酒、白酒和红酒。

考试结束后,学校里的学生交了卷就直奔山脚,老师们也随后去了。农户稻场的柴火已早早被村民们码好了,大大的一堆盘,几张八仙桌远远地放在一头,上面堆的全是吃的,酒一坛一坛、一瓶一瓶、一罐一罐全堆在屋檐下。三个厨房里炊烟袅袅,主妇们都在奋力烹饪几个大型热菜,炖鸡、炖腊蹄、炖羊骨头,咕噜噜地满大锅。用铁盆盛了端出来,垛在煤炉上加热。

七点钟,在碟机播放的《冬天里的一把火》中,篝火准时被点燃,门灯亮起,音乐放起,酒杯端起,在气氛的烘托下,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那些穷困的山民们似乎忘却了他们严重的生计问题,成绩不好的学生们也放下了沉重的学习包袱,他们吃着喝着,说着笑着,孩子们则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品尝不同的食物和不同的酒水饮料。

穆老师,干杯!她的学生们结成伴来与她敬酒。

你们只能喝果啤。她叮嘱她的学生们,但很快她又说,小小的尝试一下白酒也没有什么不可以。诗酒趁年华嘛。

她与孩子们一饮而干。她还鼓励他们围着篝火跳舞,什么舞都可以跳,自己想怎么跳就怎么跳。她说,喜欢跳舞的人上帝都会给他好运气。孩子们在她的煽动下围着火堆跳了起来。她把音乐换成了迪斯科,强劲的节拍把许多人都推到了火堆旁,他们随着曲子摆动头,扭动腰,高踢腿。她惊喜地发现,她不少的学生都有很好的舞蹈天赋,有几个男孩不知道在那学的霹雳舞,“擦玻璃”“摸钢丝”“太空步”跳得有模有样,引来阵阵掌声和喝彩声。

哈哈,多么带劲的人生。她在心里感叹,并朝着红红的篝火举了举杯,然后喝干。后来,她干脆坐在了酒坛旁边,掌着一个竹制的酒提子,给别人把酒也给自己把酒。

裘兰兰从人群里走过来,蹲在她旁边说,乡里人就是乡里人,素质真差,巧克力、榛子一把一把往口袋里塞,饮料喝了留着瓶子装酒,放在孩子的书包里。我真的看不下去了。赚了这点东西就能饱一生吗?这跟偷盗有何区别?怎么就不知道要脸啊。

仓廪实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都是太穷了的缘故。她轻轻地回答一旁的裘兰兰。伤心秦汉,生民涂炭,读书人一声长叹。穷是大山之顽疾,她一名小教师无能为力,微醺中听此音,只能徒添伤感。她说,随他们去吧,看到了就当没看到一样,不要做声,恐老乡们脸上挂不住。

夜一点点沉下来,四周的山笼统成黑窟窿咚的巨像,与夜色连成一片,寒气已经在四周打下了埋伏,因为篝火旺盛,它们还未袭来。月亮倒是上来了,明亮而饱满,如同一枚玉璧,内里的经络与纹理清晰可见。夜空的星星也开始多起来,她仰头寻找猎户座和北斗座,她只能辨认出这两个星座。她看着它们,像看着两个久别重逢的朋友。仰望星空,见宇宙之浩瀚,忽也生出一种“哀吾生之须臾”的惆怅。

考虑到安全问题,老师们都安排各自的学生或结伴或由家长陪护回家了,偌大的稻场便陡然空了下来,中间的篝火也显得冷清了许多。满稻场只剩五六个乡亲、三四个老师、几桌子残羹冷炙,一地酒瓶子和纸杯子。狂欢过后的狼藉更加剧了她酒后伤感的情绪。她从未感到如此的脆弱,她觉得她是多么的身不由已、多么的困顿乏力。

她像一只受伤的鹿,哀哀的盘坐在火堆旁,任谁过来跟她说话,她都置之不理。

直到下半夜,篝火堆里忽然飘出一阵香气,她嗅了嗅。曲画水用火钳拨出,是洋芋,一大堆,是那些孩子们之前丢进来的。烤得软烂适中,掰开有种砂质感,这几颗好吃的洋芋如同意外之喜,倒一下解了她心中的千古愁绪。

5

沿着东湖走了一小会儿,一个撑船的阿姨过来询问他们要不要坐船。这个她倒是有兴趣,便朝他看了看。他问,坐你撑的船?安全吗?

阿姨笑笑说,安全,怎么不安全,划了十几年了。阿姨将船绳系在树上,热情地招呼,说,这个时候不适合在陆地上谈恋爱,水里凉快。

他们一齐呵呵大笑。他搭着撑船阿姨的手上了船,然后把手递给她,她擎住他的手,船有些晃荡,虽然阿姨一个劲地说没事没事,但她还是不敢。他双手打开,她也只得向他张开双臂,他托着她的胳肢窝,几乎是将她抱上的船。

他说,你胖了。

她说,去你的。

撑船阿姨哈哈一笑。说,不胖不胖,不过不能再长了。

她做头晕状,说,阿姨,您是专门补刀的吧。

他欲撑伞,她赶忙拦住,说,你是打算演《白蛇传》吗?

他怔了怔,然后微微一笑,便将伞一页一页折好收在包里,又从包里拿出那把扇子来。她的心里一片无语,但也不便再说什么。

阿姨撑了两篙子后,改用桨,在船头弄出一片吱嘎吱嘎声,加上被拨动的水声,听起来,像一首破旧而富有诗意的歌谣,环顾四周,白茫茫的水波一层层荡起丰富宽广的鳞光。垂柳、水杉、梧桐交织成厚厚的绿带,环绕在湖岸上,此景倒勾起了她心中的古典情怀。

她靠在船舷上,曰,丙申之夏,端午在望,穆子与客泛舟于磨山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嘱客……算了,没酒。

他问,你现在酒量越发猛了吧。对了,我这次来专门给你带了一坛山民自酿的高粱酒,你以前最爱喝的那种,存在了火车站边上那家外资超市的储物柜里了。他从包里掏出一个带拉链的小小塑料袋,递给她,说,这里面装着储物柜的条码纸,你今天抽个空去取了吧。

她接了过来,道了声谢谢,脏腑间有片温热漾过。他对她还是那么的用心。从前她享用得心安理得,如今她觉得受之有愧。

其实她现在已经很少饮酒了,基本不喝。官场的酒规矩大,像她这样的小喽啰,席面上一端酒杯,就如端了个包袱一般,心理负担会特别沉重,一桌十来个人,你要知道每个人的级别高低,酒过三巡后,你要从级别最高的那个领导开始,一一给人敬酒,要会说令领导高兴或是凑趣的话。通常一桌中,基本上没有比她级别更低的了(比她还低的一般都是跟司机一道吃,她是多么的情愿跟司机一道吃饭。)从当了科长开始,她的应酬酒就多了起来,敬个酒,你不仅身子要比人低一等,敬酒的杯子也要比人低三分。而且不能光顾着敬酒,你还得留意桌面,领导夹菜,你要把电动的桌面压住,你还得留意领导们的状态,杯子空了,虽然有漂亮的服务员在旁边,但你还得离席亲自倒上,你得时时刻刻笑靥如花,要不断提醒自己不能乱讲话,一言不慎,就有可能得罪人,在官场,得罪一个人就如同平空踩个地雷,是大忌讳。总之,你就是个木偶,是个奴才,你没有思想,领导的思想就是你的思想,你对任何事都没有态度,领导的态度就是你的态度,领导说西瓜是树上结的,那你就绝不能说西瓜是土里长的。这是她被踹了多少次,才获得的深刻教训,属于“多么痛的领悟”。

她永远记得那次应酬,那是在她准备提副处的时候,一个副处长要她代酒,一个正处长也要她代酒,关键时刻,她怎能迎“雷”而上,官场里,官大一级压死人。虽然两个处长有故意为难的嫌疑,但她却不能拒绝,拒绝就是得罪。何况她的领导经常对她说,上级就是为难你那也是瞧得起你。她对他们如此的“瞧得起”无以为报,只有一杯一杯再一杯。桌上喝彩声不断,都夸她有海量,都认为这样的人前途不可限量,是不可多得的栋梁之材。

突然她感觉到胃部一阵痉挛,继而是绞痛,疼痛令她的后背涌出密密匝匝的汗水,接着她的脑门上也是汗大如豆。酒在她的胃里翻江倒海,她忍着强烈的难受,不让自己失态,装作很正常的一次去洗手间。在洗手间里她呕下一滩污秽,也呕下一行热泪。她想起父亲曾寄给她的曾国藩的诗,“大厦正须栋梁柱”,她心里一阵冷笑,这是栋梁柱吗?酒囊饭袋的大厦所需的栋梁吧。她蹲在马桶上,还没尿出,胃绞痛却再次袭来,她几乎要在地上打滚了。但她还是强忍着顾住了体面。终于进来了一个服务员,她请她帮忙叫辆的士,并让她把她送到车上去,医院。

那个夜里,在医院的急诊科她被诊断出胃穿孔,握着那个诊断书,泪如雨下。她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和损害,可是却不知道是谁侮辱和损害她的。疾病是对身体的警告,表示身体受伤了,而这一次她感觉受伤的不光是身体,还有心理。从此她决心戒酒,她在纸上一遍遍写着“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加上要孩子,封山育林,多么堂而皇之的拒酒理由。

她对他说,我已经没酒量了,像从前惯喝的高粱酒,60度的那种,已经碰都没有再碰过了。你知道,我不大喜欢喝应酬酒,我喝酒无拘无束惯了的,高兴了就喝一大口,不高兴的时候就抿一抿,碰到对味的人就多喝几杯,不对味的就少喝一点,喝酒本来就是为了给人生添趣的找乐子的,但如果喝变相了,酒也就变了滋味。

他点点头,表示赞同也表示理解。

其实他那里能真正理解。她戒酒后,慢慢少了很多酒应酬和酒肉朋友。但当这些她深恶痛绝的喧哗和邀请减少后,她不但没有获得某种清静,相反她又处在一种深深的不安中,好像不参与饭局酒局,她就找不到存在之感。她一面感觉到压抑窒息,一面又害怕被抛弃。于是在外表上她只能愈加的奴颜媚骨,她跟自己不断妥协。

有时候她还是欠点酒喝,便趁丈夫不在的时候,夜半溜出去,找一大排档,点两罐啤酒,小解酒馋虫。那时她想的最多的便是山中教书的岁月,那个时候的她恣意洒脱,自由自在,像风中奔跑的一匹野马。

她说,不过你的酒,我肯定是要喝的。

她问他,你现在也成家了吧?

想起刚刚裘兰兰告诉她的,说他跟一个有夫之妇纠缠在一块,她的心里就存下了一个小疙瘩,她想亲自问问他,也想善意提醒一下,莫玩火,以免引火上身。

他摇摇头说,没有。

那女朋友呢,总谈了吧。

他笑了笑,不回答。

她说,你难道还真的非我不娶?别傻了啊。赶紧谈一个,要求不要太高,是女的,活的,就行啦。

他噗嗤笑了一声,白扇子摇了两摇,倒吟出两句诗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啊。

她推了他一下,又挥了挥手,说,别存些酸诗在肚子里。我告诉你,不要指望一张旧船票还能登上我这条破船。赶紧找只好船,扬起帆,快点划上岸,这才是道理。

他莞尔一笑,不做任何回答,沉默。显然他不愿跟她讲起那个有夫之妇,他也不愿意聆听她的劝诫之言。她只得作罢。

她看看表,已经十一点了。她向驾船的阿姨挥了挥手,说,阿姨,您觉得这湖边上哪家餐馆的菜好吃,客人多,您就把我们送去那。

阿姨说,好。

她看看他,像是闷闷不乐的样子。便转过头对阿姨说,阿姨您看过《新白娘子传奇》吧,白娘子和许仙坐在船上的时候,艄公唱了一首非常好听的歌,您也给我们唱一个吧。

阿姨摆摆手,说,我不会唱。

她说,您唱一个吧。

阿姨说,我不会唱。

她说,您唱一个吧,我多给您船钱。

阿姨说,好。唱一个。唱个我儿子经常唱的,说是叫瓦谱。

信了你的邪,信了你的邪

武汉的房价像打了鸡血

光谷一万三

汉街两万五

这还不说汉口的地老虎

有钱的老板他只管泡媳妇

没钱的我们就只能光屁股

我们叫声苦

当官的不舒服

连忙过来问,大爷,你幸福不幸福?

我信佛我信佛

信你个板马的阿弥陀佛

他们拍着船舷,笑得前赴后继又东倒西歪。她笑得飙出两行泪来,问他,如何?如何?

他捧着肚子,说,绝了,绝了。

上岸后,她抢先给了阿姨三百块钱。阿姨说,多了。她大手一挥,翘起一大拇指,说,不多,值!

6

坐在“东湖岸边”餐厅的包厢里,等候服务员上菜。她和他隔着落地窗户看东湖,湖面上飞过一辆又一辆冲锋舟,是驻地部队在演习水上救人,“轰隆隆”地卷起“千堆雪”。他忽然感叹说,你当年弃教从政是对的,这里的生活比那里的生活要精彩得多。

有句歌儿唱的好,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她说。

各有各的无奈。他说。

她又说,其实有时候我会做许多假设,假设当初不出来,留在学校继续教书的话,现在会是什么样的心态?假设跟你结婚会过什么样的日子,会不会孩子都很大了?到最后,这么多的假设堆在一起,我就会感到茫然。我总是会问自己,这样的选择到底是对的还是错的。

他散开桌上消毒餐具的包装,用开水反复烫洗,还像从前一样,先烫她的那份,再烫他自己的,然后用他自带的餐巾纸擦干摆好。他一面做一面说,人生的道路没有对和错,站在十字路口,选择朝左或是朝右都是对的,只有左右摇摆犹豫不前才是错的。

菜上上来了,一盘葱烧武昌鱼、一盆油焖大虾、一罐排骨藕汤和一盘清炒竹叶菜。她问他,喝什么酒?

他说,黄酒吧,不伤身。

她便吩咐服务员来一坛女儿红。

酒上来后,她拦下了桌边准备开瓶的服务员,说,谢谢,我来。她亲自开瓶,并下位跟他斟酒,他不知所措,只能慌慌站起。说,穆处长,给草民这么高的待遇,草民领受不起啊。

她不理睬他的调侃,端起杯说,久别重逢在中国的传统文化里算是一桩喜事,你我为此干一杯。

复又斟满,她站了起来,说,曲画水,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欠你一声“对不起”,今天,我借这杯酒向你说出来,说了,我的心里就好过一点了。

他也站了起来,眼眶带着些湿润,说,不要说什么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我。这么些年我也对我俩的事进行了反思,在我心里,你是美丽的孔雀,是高贵的凤凰,我爱你,仰慕你,就像桌上这小玻璃瓶装的金鱼一样,你看因为空间的狭窄,这鱼游动得多么吃力,甚至掉个头和摆个尾都很困难,时不时头就撞在了瓶身上,如果这瓶水有情,它一定会感知到他所爱的鱼的痛苦。说着,他拿起玻璃瓶打开窗户,将那条鱼放到了东湖里。他说,不能怨这条鱼的离去,只能怨瓶中的水太浅。

她忽然感觉喉头一阵灼辣,哽得让人要流下眼泪,她赶紧仰头喝干杯中的酒,然后逼迫眼泪回流。她要面子,不想让他看到她的感动。她在他面前一直都是螃蟹,是横着走的。

每当她头疼脑热又恰逢雨天的时候,躺在床上看着窗玻璃,脑海中就会想起他为她破窗而入的样子。那时她支教已经满两年了,她的父亲说她已经符合三支一扶人员报考公务员的政策了,便隔三天就打个电话督促她为国考做准备。没几天她父亲又来打电话,语气神气又神秘,说,我已经跟你报上名了,猜,我跟你报的什么职位?

她问,什么职位?

她父亲说,省政府办公厅主任科员。

她嗤之以鼻,说,这很好吗?

她父亲很不满的“哎”了一下,说,这不错啦,其它的岗位要求研究生学历,你有吗?再说专业也不对口,这个要求汉语言文学专业,学历本科,不是为你量身打造的么,更重要的是办公厅是出人才的地方,有很多一把手、实权领导、大官都是从办公厅出来的。

她说,你一个勤杂工怎么对当官握权有如此大的热情?韬光公你给我解释解释看。

韬光公说,你个小狗日的,我告诉你,在中国你只有当了官你才能有脸有皮有尊严地活着,才能活得像个人,只有掌了权你才能照顾到理想,才能更好实现胸中抱负。你要知道,人生不得行胸怀,虽寿百岁,犹为夭也。

她说,你知道我的胸怀是什么吗?是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是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是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她父亲怒道,你就不能志顶江山,胸怀宇宙吗?我们九死一生,含辛茹苦培养的就是你们这垮掉的一代吗?然后她父亲一阵猛烈咳嗽,像是气绝一般。

她怔住,垮掉的一代,这个定论下得太武断了。最后以头悬梁锥刺股的方式妥协了。每天晚上下自习后就回宿舍看参考资料,做模拟试卷。她看到有一道论述题“日本年名义GDP为亿美元,比中国少亿美元,中国GDP超日本正式成为第二大经济体。正如英国《金融时报》评论所说:“中国经济总量超过日本是意料之中的,但是成为现实之后还是让人们感到震撼。世界将重新打量中国,并且以一种新的方式与中国打交道。请问你是如何看待中国GDP超日本的呢?”看到此题她忽然想起她漂在首都的同学,该同学当年以“拍栏杆、发牢骚”闻名文学院。她给他打了个电话,问他是如何看待中国GDP问题。

该同学说,“鸡的屁”?祖国的“鸡的屁”猛涨,而我们的荷包没涨,反而更瘪,这样的“鸡的屁”有意义吗?以吾之见,就跟发炎的扁桃体和阑尾一样,应该割掉。

她哈哈大笑,然后挂断电话,将资料搁在一旁,转而翻《全唐诗》,信手翻到杜甫《赠卫八处士》,读到其间两句“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忽然感到腹中一阵饥饿,寝室里已经没有存粮了,她便想到镇子上去买点花生米和卤豆干之类的,顺便打壶酒,以慰五脏庙。

出门时还有“明月别枝惊雀,清风半夜鸣蝉”的好景致,哪知山里天气多变,连夜里也不得消停,才走到半道上,满天繁星被乌云遮盖,只剩的“七八颗星天外”更兼得“两三点雨山前”,走着走着“两三点”就变成了“十几点”,然后点连线,一大片,劈里啪啦兜头浇了下来,满世界都是“穿林打叶声”。她被浇了个透,连内裤和内裤上的卫生护垫都是雨水,赶路又没留神,一下跌进一个水凼子里,挣扎着爬了起来,但人却受了惊吓。跌跌撞撞回到寝室,头昏昏沉沉的,四肢又绵软无力,勉强支撑着脱了衣服,就钻进了被子里。

迷迷糊糊中,她梦见大学里的毕业晚会,莺歌燕舞,一片闹哄哄,然后“哐哐哐”的几声响,是有人敲门,她起身去开了门,门外却没有人,但敲门声却一直在持续,她觉得这一定是有鬼,然后她扭头看见她的同学们的身后都露出了一截长长的毛尾巴,她吓得东躲西窜,“哐哐哐”的敲门声却追着她跑。她觉得这是在做梦,她就逼迫自己睁开眼睛,然后她就看见了曲画水,她向他大喊,“救命,救命”,我被狐狸精包围了。她的同学们从后面追过来了,一个个青面獠牙,红眼红唇的,她的冷汗一阵一阵流了下来。忽然一声巨大的“哐哐”声,迷蒙中,她看见曲画水砸了玻璃,湿漉漉的伸着一颗脑袋,正从窗户里爬进来。可是她感觉曲画水好像没什么功效,她的身边仍然围绕着许多妖精,这些妖精索性连衣服都脱了,一个个都赤身裸体的,他们都垂下脸来吓唬她,她感到自己浑身滚烫,像是被火烧着了一般,低头一看,自己真的驾在柴火上。她又睁开眼,看见曲画水正拿着衣服往她身上套,她心急如焚,他不救她脱离火海,还给她身上添易燃物,是要眼看着她被烧死吗?她只觉得她快死了,然后头一偏,干脆死了算了。

真正醒来是第二天的早上了,一睁眼看见自己面前挂着个冒泡的盐水瓶,长长的塑料管子一直连在自己左手背的静脉处。“我病了?”她满是疑问。看看四周,这是在镇上的卫生院,看来是真病了。忽然她想起了雨、想起了自己没穿衣服,她掀开被子一看,谢天谢地,自己穿戴得整整齐齐的。她“啊”的叫了一声,曲画水便旋风一样钻到她床前,问,你醒了?

她立马想起了那颗湿漉漉的脑袋,然后所有的事就闪电般迅速连在了一起。她发烧陷入了昏迷,是他破窗而入紧急送医救了她。

她斜着眼睛问他,是你给我穿的衣服?

他急急辩解,说,当时情况危急,时间就是生命,那里顾得了许多。又小声地说,你,我又不是没见过。

她说,怎么不给我穿胸罩,你看看,这,放浪形骸的,雅观吗?

他瞧了瞧,噗嗤一声笑了,又赶忙憋住,但又实在憋不住,只有放出更粗暴的笑声来。

因为对他的感激,她和他之间的感情也有了变化,开始了谈婚论嫁的节奏。他一次次邀请她到他家里去玩。他家就在邻镇,虽然也是山区,但家境还过得去,父母在镇上做点小生意,有楼有门面。她不知道为什么,对见他父母这事很是抵触,好像一直都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似的,所以每次都以各种理由推脱。她说,等我考试完了再去吧。

在她备考的那个月里,他几乎包揽了她生活和工作上所有的杂事。她不咸不淡的叫他声“亲爱的”,他就为她忙得屁颠屁颠的。每天早上他给她带早餐,帮她备课,并标注课堂重点,学生的作业也是他帮她批改,晚上帮她烧水,把热水瓶灌满,下了夜自习又过来帮她洗衣服,甚至内裤都是他帮她手洗。她摊着考试资料,看着他任劳任怨的背影,内心有了一丝丝压力。她对他付出的真心生出一种胆怯。

她双腿高高架在写字台上问他,如果我将来成了女版陈世美,你怎么办?

他说,你不会。

她问,我是问你我成了忘恩负义的陈世美,你怎么办?

他说,你不会。

她突然恼火了,吼道,跟你丫聊个天都他妈累,我问你我会不会成为陈世美了吗?我问的是,我成了,我他妈的成了陈世美,你怎么办?怎么办?

他搓洗她的衣服,不再做声。屋里一阵安静。她突然觉得这日子真他妈没劲。就像胸中憋着什么似的,不能直抒胸臆,不能淋漓尽致,不能随心所欲。她忽地又叹了口气,给他道歉,说,对不起,亲爱的,刚刚没忍住。

他说,没事。其实我并不是有意要答非所问,而是你的那个如果令我恐慌,我内心里害怕它成为现实,我只能回答你不会,因为我相信你,也相信我自己。

他走后,她拧开一瓶红星二锅头把自己灌得晕乎乎的。

7

她时常想,如果没有遇见她现在的丈夫,他就真的会成为她的丈夫吗?她那个时候心里其实就很清楚,她并不爱他,而她对他的亏欠就是利用了他对她的真心,利用了他对她的深情,她对他耍了心机,这是她不能原谅自己的地方,每每想起来,她就觉得自己是多么的卑鄙。这一笔永远都是她人生的败笔。

她的丈夫也是知道曲画水的,每次她说起他的时候,她的丈夫就会猖狂而得意地给他一声评价——傻逼。她感到刺耳,便把一杯酒泼在丈夫的脸上,说,一个总说别人傻逼的人,自己永远也成为不了乖逼。

她和她的丈夫是在公务员考试的考场上认识的。他是最后一个进的考场,穿着一件橘红色的印花衬衫,那颜色飙的,她看一眼就浑身燥热,那鸡冠一样的发型配上一双后现代感的板鞋,那是正宗的“狂拽酷炫吊炸天”的派头。他就坐在她的旁边,一落座就四周点头,并轻声地说,多多关照,多多关照。她心里想,这有什么好关照的。十足的游子哥(她们老家对不务正业的男子的称谓)。但她忍不住又朝他看了一眼,不料他朝她璀璨一笑,一口牙白得像刮了腻子似的。她的心莫名奇妙的“咚”了一下。

《公共基础知识》对她来说并不难,很快就做完了。她无聊地玩弄着手里的2b铅笔,两个监考老师在前面晃来晃去。她感觉她的胳膊肘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扭过头一看,那个“游子哥”一脸谄媚地冲着她笑,指了指他的考卷,然后偷偷地向她拱了拱手。她发现他的选择题还是一片空白。她便有意将她的答题卡放在他那一边,而且还翘起来。她一点都不心疼自己的劳动成果,一点都不忌讳他白白占她这么大的便宜。

交卷出来后,他在她屁股后面一直撵着她,他说他叫田均匀,是武汉的。她说她叫穆可可。他向她索要电话号码,她告诉了他,他拨通后,说,存一个吧,考《申论》我们不在一个考场,但考完后我要请你吃饭。

《申论》考完后,她的电话就响了,他一定要请她吃饭,她推却不过只得答应。他带她到水果湖路的一家土菜馆,点了一锅牛肉,一锅田鸡,一锅鲢鱼,一盘拍黄瓜和一盘青菜。他说,这是水果湖路,省委省政府都在这条路上,我看你将来肯定是要混这条路的,提前让你熟悉熟悉环境。

她被他逗得哈哈大笑。

他问她,喝点什么?酸奶还是饮料?

她说,你呢?

他说,我随便,你喝什么我喝什么。

她便招呼了一个服务员,问,你们这儿度数最高的白酒是什么?

服务员说,霸王醉,70度。

她说,好,就来这个。

他目瞪口呆,连连砸舌,说,厉害厉害,你是个酒行家,我有眼不识泰山啊。

边喝边聊,他问她报考的什么岗位?她说省政府办公厅主任科员。她问他报考的什么?他说省纪委办公厅主任科员。

她呵呵一笑,说,真扯淡,你他妈报考纪委,你还作弊。

他“嘘”了一声,说,轻声些轻声些。

一瓶霸王醉喝完后,两个人都晕了。他知道她是外地的,便殷勤留她在武汉过夜,并在酒店为她订了间房。他送她过去,替她付了房钱。他还想送她上楼,她制止了,说,你回去吧,谢谢你了。

他说,那我明早过来,带你好好转转。

进了房她才发现这是间大床房,窗明几净,温度适宜,装修精致又奢华。她冲了澡,洗了头,换上浴袍,整个人一身轻松。她烧了壶水,用自带的山里毛尖泡了杯茶,喝了几口,觉得空虚无聊。便上床睡觉,床垫松松软软,躺那就立刻沦陷在那,她在床上舒服地滚来滚去,有些后悔不该将他放走,这么好的床,只有两个人滚才端的是种享受。

次日一早,房门响,她开门一看是他,手里捧着一大束玫瑰。她心头一喜,却故意关门,他一脚跨进来,将她搂在怀里,她被这样的霸道和蛮力弄得晕眩,感觉到窒息但心脏却又瑟瑟发抖。一束好端端的玫瑰花被他们全揉散了,枝干跌在地毯上,留下一床花瓣,满室都是玫瑰清香。

他说,我一晚上没睡着,昨夜里几次想过来,但怕你误会说我是酒后起兴,所以苦熬到今天早上,人都瘦了一圈,我只想告诉你,我的酒醒了,我是认真的。

她说,做都做了,还谈真的假的,有意义吗?

他说,我对你是认真的,我要娶你。虽然咱俩昨天才认识,但我认定了。

她沉静了一会,轻蔑地说,你是在赌我将来能不能混水果湖路吧。

他说,天地良心。

她在武汉上车后给曲画水打电话,叫他五个小时后在县里车站接她。等到站见到瘦瘦弱弱的曲画水后,她才明白,叫他来接她简直就是个错误,她从看见他的第一眼起,心里就满是不乐意,她连对他的感激之情都荡然无存了,心里只有对他数不尽的讨厌。从县城到学校,那一路都是对她的折磨。

他送她到宿舍后,说,看得出你今天很累,早点休息吧。她说好。他憋了憋又说,考得不好没关系,不要放在心上。她说好。关上门,她就拿着手机跟田均匀短信来短信去,眉开眼笑。

她知道她移情别恋了,但很快她就否定了,她对曲画水是没有情的,何来移,她对曲画水从来也没有恋过,又何来别。从一开始,她对曲画水就没有心旗摇荡的感觉,不像田均匀,她第一眼见到便是欢喜,便是心跳,便想跟他睡一觉,这才是爱情的感觉。

曲画水再次邀请她去他家,说他的父母念叨这事有好几次了,但她依然是推托,各种理由的推托,她也越来越不想看见他,她每次看见他,就绕道走,绕很大一圈,可一个学校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又如何躲得开呢,于是她就与裘兰兰结伴,无论裘兰兰干什么,她都跟着,不给曲画水单独与她相处的机会。所以有时候即便是曲画水与她在一起,但因为中间隔着裘兰兰,她能看出他眼角眉梢的失魂落魄。

这个男人算是陷进她的套子里了。她对他充满同情但同时又充满厌恶。

她用手机与田均匀打得火热,他们煲电话粥,能从她下晚自习开始一直聊到第二天上早自习。她明显感觉到体力不支,一天到晚处于极度亢奋与极度疲劳之间。她无法专心上课了,有时候讲课讲着讲着脑子里就是一大片空白,旁征博引,引经据典是她上课的风格,但她现在常常是口边上的东西就是想不起来,后来有许多堂课她索性放起了鸭子。校长每次巡视到她的班级,所看到的课堂景象就是一片乱哄哄。她已经被校长提醒过很多次了。情势所迫,她不得不对曲画水的态度软下来,她说,亲爱的,帮我去上早自习。亲爱的,帮我去上上晚自习吧。亲爱的,帮我把这套试卷刻一下吧。亲爱的,帮我去监考吧。亲爱的,这套试卷你帮我把分数总一下,并把平均值算出来。

曲画水以为他奄奄一息的爱情复活了,无精打采的他又重新精神抖擞,开始电动马达似的忙前忙后。对她的各种吩咐如遵圣旨。而她则躲在她的寝室里补大觉,讲电话,喝酒吃肉看电影。她跟田均匀说曲画水,田均匀说,傻逼。她听了有点不舒服,但是他不是傻逼又是什么。

一个平常的早间,办公室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出去上了个厕所,回来时发现门被风给刮上了。然后就在此时她的手机响了,是武汉的号码,她顿时心急如焚,她没有带钥匙,刚好曲画水来了,他也没带钥匙。她怨恨地白了他一眼,责备他干什么吃的,钥匙都不带。手机还在不死心地唱《笑傲江湖》,他看她如此心急,忽然伸手一拳砸向玻璃,碎了,他把手机给她拿出来,她发现他手背上一道道血印子,她仅仅只是用眼神表示了一下歉意,叮嘱了一句,快用创可贴贴上止血,便慌慌去接电话了。

她的笔试过了,笔试成绩是全省第三名。电话里通知她下个月去省里面试。然后她就陆续接到了韬光公和田匀均的电话,都是恭喜她的。她问田均匀过了没有?田均匀说,鸡巴上挂镰刀,掐着坎儿过的。她哈哈大笑。田均匀要她把银行账户告诉他,他说要给她打一笔钱过来,给她买面试的服装。他说面试形象很重要,而形象主要就是靠衣装,所以必须要舍得砸钱。她不大习惯用男人的钱,但都说钱就是男人的心,看一个男人爱不爱你就是看一个男人舍不舍得为你花钱,从来飘在天上的她那一刻竟也变得世俗了,她告诉了她的银行卡号,过了十分钟,她便收到银行短信,她的建设银行卡里转入了两万块钱。

她神采奕奕地走进办公室,他举着血迹斑斑的手掌看着她。她说,我笔试通过了,全省第三。说完她就拿着教科书上教学楼去了。她都不想看他的反映和表示。她用冰冷的背影告诉他,她和他之间彻底没戏了。

8

在她留在省城后,在一次与裘兰兰聊天的时候,裘兰兰告诉她,自她走后,曲画水整个人就垮掉了,他一个人在网吧里呆了九天九夜,学校里的老师找到他时,他躺在网吧的椅子上,耳朵上架着耳机,目光呆滞,脸色惨白,一副死了半截没埋的样子。医院挂了两天营养液,人才渐渐有了点生气。好了后就开始酗酒,你知道画水从来不喝酒的,你在学校时那么爱喝酒,他都不喝,你走后,他倒终日拧上酒瓶子了,动不动就咕咚一口,成天一股酒气,成天醉醺醺的,弄得学校几次都要开除他,最后还是觉得他可怜,又将他留下了。裘兰兰说,你真是害人不浅,曲老师这辈子真的被你害着了。你知道吗?人家父母早早就为你准备了见面礼,等着你上门时好送给你的。她问,是什么啊?裘兰兰说,是一只翡翠手镯,曲画水的爸妈专门托了懂行的朋友花了十万块钱买的。

她是真负了他了,她是个负心女,她利用完了人家就彻底甩了人家,她觉得自己是多么的龌龊,多么的肮脏。她甚至将自己多年的不孕归结于此事的报应。玩弄一个人的真心,上帝是不会原谅的。

从此关于他的消息她选择屏蔽,她删除了他的一切联系方式和以前学校里很多人的联系电话,她再也不愿听见关于他的任何消息,好的坏的,因为她无力承受,每一次想起她就会照见自己的卑鄙,这令她极度的不爽。

9

饭毕,他们从餐馆出来。他伸出一只手握住她,说,谢谢你可可,我要走了,下午四点的动车去四川,在武汉站乘车。我想去西藏走走,都说西藏离天最近,可以拯救人的心灵。

她怔住,就来这么会儿。她以为他们还会有个很美好的夜晚。

他说,这么会儿对我来说是多么奢侈的一会儿。

她终于流下眼泪。她轻轻抱住他,说,一路顺风。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说,谢谢。

作者简介:宋小词,本名宋春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当代》《收获》《北京文学》等大型文学刊物发表小说。著有中篇小说《直立行走》《固若金汤》《祝你好运》《舅舅的光辉》《牙印》《一枝金桂》和长篇小说《声声慢》等,多部小说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选载。获第六届湖北文学奖,获第18届《当代》文学拉力赛中篇小说总冠军,获第八届《小说选刊》中篇小说年度大奖,获第五届滕王阁文学奖(政府奖)。曾为江西南昌文学艺术院专业作家,现供职于武汉市文联《芳草》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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