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已至,新果上鲜,对于有选择恐惧症的人而言,可真真是犯了难。
可是有一样东西,要么彻底治愈选择困难,要么使选择恐惧症持续加重——这就是藕。
选它,是因为藕,生吃、熟吃、磨成粉吃皆可;当水果吃、当菜吃都行;甜吃、咸吃随意;炖莲藕排骨汤、炒酸辣藕片、做桂花糖藕、炸藕夹、清炒藕片……当真是可以做出一桌藕宴来。
当然,不选它,也是同样的原因,到底怎么吃,可不是要让选择困难症的人彻底凌乱了嘛?
说到藕,就不得不令人感怀起夏荷来。
南北朝的鲍令晖有《近代杂歌青阳歌曲》一首云:
青荷盖绿水。芙蓉发红鲜。下有并根藕。上生同心莲。
虽说,春华秋实,对荷/莲而言,应该是夏花秋实,是大自然生生不息的必然结果,但如荷/莲一般,莲子、莲藕均为果实的,就很不寻常。
因此,中国人对于荷/莲的总是格外器重,上古《诗经》中就频频以“山有榛,隰有苓”(苓,古莲字)、“山有扶苏,隰有荷华”、“彼泽之陂,有蒲与荷”、“彼泽之波,有蒲菡萏”等等之句来起兴,“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语出朱熹《诗经集传·关雎注》)。
多年前,荷莲之属,就已经是先民眼中,美丽、高大、饱满、充满生命力以及代表了生殖崇拜之意,所谓“夫比之为义,取类不常:或喻于声,或方于貌,或拟于心,或譬于事”。《文心雕龙·比兴第三十六》
写莲之第一人,非北宋周敦颐之《爱莲说》莫属,但世人往往只知《爱莲说》,却不知他爱恋痴狂,留下的又何止这一篇散文。他另有一首《赞莲》如是说:
陆上百花竞芬芳,碧水潭泮默默香。不与桃李争春风,七月流火送清凉。
荷花当夏盛开,不与百花同开、不与桃李争艳,而在“七月流火”之初带来清凉。
七月流火,也即夏历(夏正)的七月,大致相当于公历的九、十月份,大火星心宿二(天蝎座α)逐渐向西方迁移、坠落,天气也就随之开始变凉了。
但诗中的“碧水潭泮默默香”一句,也许送给深埋水中淤泥中的藕,更为恰如其分。
难得生于污淖的黑暗中,得见天光之后却是“泥中采藕白纤纤”、“玉纤雪藕冰盘”、“外面看来真璞玉,胸中琱出许玲珑”的纯洁模样。
唐代的赵嘏在《秋日吴中观贡藕》中就一本正经地说:
野艇几西东,清泠映碧空。褰衣来水上,捧玉出泥中。叶乱田田绿,莲馀片片红。激波才入选,就日已生风。御洁玲珑膳,人怀拔擢功。梯山谩多品,不与世流同。
正因为“出淤泥而不染”、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美好,国人才会在藕之身上投射了诸多美好的情感与隐喻。
南北朝谢眺的《在郡卧病呈沈尚书诗》一诗,虽然整体基调偏灰暗,但情真意切中也见心绪的复杂:
淮扬股肱守。高卧犹在兹。况复南山曲。何异幽栖时。连阴盛农节。籉笠聚东菑。高阁常昼掩。荒阶少诤辞。珍簟清夏室。轻扇动凉飔。嘉鲂聊可荐。绿蚁方独持。夏李沈朱实。秋藕折轻丝。良辰竟何许。夙昔梦佳期。坐啸徒可积。为邦岁已朞。弦歌终莫取。抚机令自嗤。
这其中,珍簟、轻扇、嘉鲂、绿蚁、夏李与秋藕,可不就是良辰美景、昔日假期嘛。
然而,正如这藕断还丝连,诗人到底是年近迟暮,虽心之向往,但唯有自嗤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但藕丝依然美好,“平荷直盖船。残丝绕折藕”是荷塘常见之景;
温庭筠的“船头折藕丝暗牵,藕根莲子相留连”与徐彦伯的“折藕丝能脆,开花叶正圆”又有了相思与相恋的情之绵绵;
到了徐寅的“罗带绣裙轻好系,藕丝红缕细初缝”中,藕由丝线绣成,简直是一语双关;
至于韩偓的《春闷偶成十二韵》中又有“别泪开泉脉,春愁罥藕丝。相思不相信,幽恨更谁知”的苦闷和患得患失了……
写出了震铄古今之《滕王阁序》的王勃,也曾写过一阙《相和歌辞·采莲归》:
采莲归,绿水芙蓉衣,秋风起浪凫雁飞。桂棹兰桡下长浦,罗裙玉腕摇轻橹。叶屿花潭极望平,江讴越吹相思苦。相思苦,佳期不可驻。塞外征夫犹未还,江南采莲今已暮。今已暮,摘莲花,今渠那必尽倡家。官道城南把桑叶,何如江上采莲花。莲花复莲花,花叶何重迭。叶翠本羞眉,花红强如颊。佳人不兹期,怅望别离时。牵花怜共蒂,折藕爱连丝。故情何处所,新物徒华滋。不惜南津交佩解,还羞北海雁书迟。采莲歌有节,采莲夜未歇。正逢浩荡江上风,又值徘徊江上月。莲浦夜相逢,吴姬越女何丰茸。共问寒江千里外,征客关山更几重。
江南采莲已是尾声了,塞外征夫的归期依然是了无音讯,“牵牛怜并蒂,折藕爱连丝”当真是道尽了相思苦、期盼意。
同样是采莲的题材,王勃,果然是天赋型诗人选手,境界之高远,如江风浩荡、江月澄明。
千里之外,采莲女与关山征客,总有寒江连接在时空的两端,也就是让这份思念有了寄托乃至发泄幽怨的渠道。
至于宋朝的周邦彦以一首《玉楼春》又记载了一则哀伤的故事:
桃溪不作从容住。秋藕绝来无续处。当时相候赤栏桥,今日独寻黄叶路。烟中列岫青无数。雁背夕阳红欲暮。人如风後入江云,情似雨馀黏地絮。
桃溪奔流向前而不肯停留,秋藕一断就没有连接之处了。回想当时彼此等候在赤阑桥边,今天独自一人徘徊在落满黄叶的荒路之上。
烟雾笼罩着排列耸立的山岫,青苍点点数不清,归雁背着夕阳,红霞满天已是暮色。
人生好像随风飘入江天的白云,离别的情绪好比雨后粘满地面的花絮。
诗人暗示,自己也曾有过一段犹如仙恋的爱情邂逅,但很快就分别了,且反其道地写出了“藕断丝不连”的追悔和遗憾。
任你藕断丝连还是不连,至少在食藕的那一刻,食物的治愈系大概就会上演,暂时忘却尘世间爱恨情仇的烦恼,而沉醉于舌尖的眷恋之中,不可自拔。
宋代杨万里写了一首《小集食藕极嫩》,极嫩极新鲜是个什么滋味:
比雪犹松在,无丝可得飘。轻拈愁欲碎,未嚼已先销。
不知是藕入口即化,还是杨老先生因为谗鲜而上演了“猪八戒吃人生果”的喜剧感。
宋代的苏辙也做了一首《踏藕》,即使现代人采藕,也是采用“踏”的方式,相当传神了:
春湖柳色黄,宿藕冻犹僵。翻沼龙蛇动,撑船牙角长。清泉浴泥滓,粲齿碎冰霜。莫使新梢尽,炎风翠盖凉。
“清泉浴泥滓,粲齿碎冰霜”二句所呈现的食藕口感,让我们仿佛听见了那唇齿间的清凉有声。
至于苏辙的哥哥——国民大吃货苏东坡,这一次,倒是借一碗冰藕写了一首爱情诗《菩萨蛮·回文夏闺怨》:
柳庭风静人眠昼,昼眠人静风庭柳。香汗薄衫凉,凉衫薄汗香。手红冰碗藕,藕碗冰红手。郎笑藕丝长,长丝藕笑郎。
有意思的是,这是一首正着读、倒着读皆可的回文诗。这是一个生活的片段,却极富情趣。
夏日午后,女子醒来,红润的手捧着装着冰藕的碗更红了,而郎君却只顾着笑话藕丝长,不过,女子也借长藕丝来笑话郎君的傻样。
对于藕,诗人们的情感是炙热的,姜特立特夸张地说“枣如瓜大藕如船。莫惜尊前满劝”,我倒是真想见见怎么个大法;
王之道就比较凄苦,诗云“岁饥冬暖聊相补,抉藕归来饷莱妻”;
陆游是怎么《示客》的,“新藕出泥瓜上市,为君一醉堕纱巾”,感觉规格还是上档次的;
“竹光野色生寒。玉纤雪藕冰盘”又是刘镇一个人独酌的静谧时光……
不过,食藕,压轴的,还得看吃货东坡,且看他的《水龙吟》:
小沟东接长江,柳堤苇岸连云际。烟村潇洒,人闲一哄,渔樵早市。永昼端居,寸阴虚度,了成何事。但丝莼玉藕,珠粳锦鲤,相留恋,又经岁。因念浮丘旧侣,惯瑶池、羽觞沈醉。青鸾歌舞,铢衣摇曳,壶中天地。飘堕人间,步虚声断,露寒风细。抱素琴,独向银蟾影里,此怀难寄。
每年的念想,就是这些食鲜食材——丝莼玉藕,珠粳锦鲤,再加上杯中酒、素琴音,就一切完美了。
这其中,唯有玉藕是“冰丝欲断鲛人缕,琼液疑含阆苑霜”,可以饱腹、满足口腹之欲,还能药食同源、强身健体。
那,这一味,又谁不爱呢?
据说,秋天的藕,上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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